
意大利山城烏比諾保留著一座 15 世紀的城池,這裡曾經住著一位高貴的統治者,費德里哥公爵。
公爵其貌不揚,照今天的標準可算醜陋,但是他的宮殿堪稱全世界最美的建築之一。


美的不是金碧輝煌,華麗璀璨,而是明亮開闊,結構勻稱,比例協調,一派祥和寧靜,令人神清氣朗。宮殿的外牆和整座小城一樣,呈現的是有別於佛羅倫薩赭紅的一種淺粉,中庭拱廊環繞,階梯平緩寬闊,房間裡光線充足透亮,沒有一個陰暗角落,樓底的高度正好,絕無高處不勝寒的敬畏感和壓迫感。
公爵留下的畫像大多只有左側像,因為他在戰爭中失去了右眼,斷了鼻樑,須開刀取出斷掉的骨頭,所以我們看到的他,鼻子頂端缺了一塊——畫師忠實地記錄了他的相貌,並沒有 P 掉他臉上的黑痣。
公爵雖然貌醜,但是立志要實現仁慈高貴的管治,他的宮殿建築反映的正是他本人的氣質性格。管治的要訣是甚麼?爵爺說:“To be Human”,可以翻譯成「合乎人性」,「人性」好像很抽象,但在烏比諾並不然,由於地方夠小,公爵認識領土上的每一個屬民,直接知道他們的喜怒哀樂,在他的宮廷裡,沒有人感覺卑微,人人相敬如賓,一切井然有序。
他的宮廷畫師 Giovanni Santi,是個老實聽話的小人物,宮女喜歡差遣他畫些刺繡的花樣,後來 Santi 進宮時還帶來了一個漂亮的小男孩,他的兒子,日後文藝復興藝術三傑之一的拉斐爾。
拉斐爾沒有見過公爵,他出生的前一年,公爵已經離世,但是他留下的影響力,像溫和的光線一樣,依然充滿在這座宮殿裡。拉斐爾在這裡見識了甚麼叫比例,甚麼是和諧,甚麼是好的教養,其中包含閱讀典籍,彬彬有禮,誠實無欺,舉止優雅,談吐溫文,這一切都可以由一本書總結:卡斯迪奧尼的「廷臣論」(The Courtier)。

這本書的內容是烏比諾公爵和廷臣虛構的對話,在歐洲是無人不曉,無君不讀。據說查理五世床邊也只放三本書:聖經、君王論,和這本廷臣論。
廷臣也好,教養也好,是裝腔作勢嗎?恰恰相反,卡斯迪奧尼說:「良好的教養是,他不可以炫耀自己,令人自慚形穢;他應該隨和自然,令人如沐春風;他必須去愛,不可以只是活著。」卡斯迪奧尼有畫像傳世:優雅自持,高貴睿智,猜猜是誰畫的?當然是跟他一樣嚮往烏比諾宮廷的拉斐爾。
這一切聽起來很過時嗎?那是因為我們已經遺棄了這樣的內涵,失去了好的標準,人不似「人」,只屈從權威,而沒有敬意;只向人獻媚,而沒有自尊;只崇拜金錢,不珍惜價值;只追求感官刺激,而忘了心間的平靜;既不通情,也不達理,我們今天的人,內裡都是支離破碎的。
為甚麼今天不再流行審美?由於世人的狹隘和自卑,認為美是一種不平等的特權,只屬於宮廷貴族——只有他們的財富才能累積審美的修養,這種懶惰的思維,其實限制了美的擴散。最好的一種民主,是過去只有極少數人所了解的善,所欣賞的美,終於走出宮廷,向全人類開放,令每一個人都像卡斯迪奧尼所說的,體會到 True solid good,真正實在的好,不再卑微醜陋,不僅僅是麻木地活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