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明:一個舊世界的影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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據說坐飛機不是旅行:坐在飛機上的乘客跟一個郵包無甚分別,完全感覺不到自己移動。因此,真正喜歡旅行的人一定會對火車有種多餘的牽掛,除了火車開動之後特有的節奏之外,火車迷還會一併愛上列車表,去過日本的遊客都會驚嘆於日本火車近乎沉溺的精密安排和流暢連接,這是一種癖。

說到火車旅行,必須要以夜車為標準,在狹小的車廂裡妥善安排所有細節,是一門藝術:包廂裡的上鋪如何收納,門背後的空間如何善用:衣架、小桌板、鏡子,床邊牆上的網袋、欄杆,床頭的小燈(過去還有煙灰缸)等五臟俱全,唯洗手間多數位於車廂盡頭,即使鼎鼎大名的豪華火車「東方快車」也沒有獨立浴室,而這車上連螺絲縫的方向,也必須跟從螺絲是鑲在水平線上還是垂直線來區分,不可以隨便亂擰。

「東方快車」應該是最出名的夜車,不但是豪華旅行的象徵,也含有超越旅行的意義。「東方」(Oriental)一詞,富於十九世紀的色彩,承襲的是十九世紀的外交傳統,十九世紀末,土耳其奧斯曼帝國瀕臨瓦解,在舊帝國崩解前夕,總是氣象萬千的,好像恆星將死那樣發出奇異光芒。1883 年第一班東方快車駛離巴黎東站的月台,沿路穿越雪山峻嶺、森林湖泊的風光,連成流動的畫面,打通歐洲腹地,連接歐亞大陸,線上的各座大城市:巴黎、維也納、布達佩斯、米蘭、威尼斯直到君士坦丁堡,也像繫起一串珍珠。

當年的宣傳海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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電影「上海快車」,兩個不安份的女人:Marlene Dietrich 和黃柳霜
電影「上海快車」,兩個不安份的女人:Marlene Dietrich 和黃柳霜

1890 年,君士坦丁堡車站落成使用,這是東方與西方第一次真正結合,在奧斯曼帝國的斜陽裡,君士坦丁堡雲集各色人種:時髦的遊客、落難的貴族,阿拉伯商人,巴爾幹「激進」份子,外交官、冒險家,阿拉伯的勞倫斯,瀰漫著神秘氣息與冒險色彩,是十九世紀末工業革命最好的總結,其實東方快車早在恐怖小說 Dracula 當中就已登場,因為搭上東方快車,密謀的眾人得以趕在吸血鬼伯爵之前回到羅馬尼亞。

東方火車的美名,並不只是豪華,而是「螺絲殼裡作道場」:橡木地板、天鵝絨座椅、白紗窗簾、燙得筆直的潔白桌布、扣著銀環的餐巾,各種閃亮的水晶酒杯,鮮花和檯燈,戴白手套的列車員,圖書館、小客廳、辦公室、精品店,放得下鋼琴的酒吧,在這流動狹長,有點與世隔絕的密閉空間裡,完好保存了過去那個世界的暗香浮影。

隨著第一次世界大戰爆發,這一切表面昇平、繁華和文質彬彬,落下帷幕。1914 年 7 月 28 日,奧匈帝國向塞爾維亞宣戰的那一天,東方快車即停止營運。同盟國將佔領區內的車廂儲備和鐵道據為己有;協約國總司令,法國的福煦元帥,則下令把原東方快車的第 2419 號車廂改為辦公室,1918 年 11 月 11 日,在巴黎郊區的森林裡,交戰雙方在這節車廂裡簽下了停火協定。

夜車上發生些甚麼事,總是特別聳人聽聞,因為這是一個密閉空間。當夜幕降臨,在狹小的車廂裡,必須要比在家裡更為小心才能保持儀態,火車前進的節奏也有點搖籃效應,令大多數人沉沉入睡,在這最不設防的時候,火車上還有夜遊的人,失眠的人,或許還有一個穿著絲綢睡袍的女人在走廊裡驚鴻一瞥,又像幻影一樣消失,火車上現成就是一個「局」,難怪「東方快車謀殺案」令人如此難忘。

事實上,1935 年在東方快車上確實發生過慘案,一名羅馬尼亞貴婦的財物遭到洗劫,屍體被拋出車外,結果在奧地利的鐵軌上發現,隨身物品倒在,但缺了一條銀狐皮草圍巾,因為這條失蹤的圍巾十分珍貴罕有,最後憑此抓獲兇手,是一個二十出頭的學生,最後由死刑改判為終身監禁。1950 年 2 月,向南穿過薩爾斯堡隧道之後,美國海軍參謀 Eugene Karp 跌落車外身亡,據說他的隨身行李當中有一份有關東歐國家間諜網絡的機密檔。雖然有羅馬尼亞學生事後跳出來承認犯案,並稱是受到「外國勢力」指使,但是美國沒有採納。這宗公案,被 Ian Fleming 改編成小說,拍成電影 From Russia with Love。

這火車雖然極盡精美完善,卻好像往日留下的一道影子,畢竟有點模糊脆弱,一觸就會碎那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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