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明:糖衣包裹的洛可可病

A+A-
image
Messerschmidt(1736-1783)的表情雕像組

香港人信奉「做人最緊要開心」,我覺得這句話的影響是弊大於利。

類似觀念興起應該是很晚近的事,以歐洲來說,大概是 17 世紀末至法國大革命之前的洛可可時期。

古人即使高喊著「人生得意須盡歡」,但在生活中得以實踐的機會並不多,譬如漢朝人說的「長樂未央」,誰都知道那只是口號。必須要等到物質生活大規模豐盛之後,享樂才開始變得普遍和切身,第一次工業革命顯然是最重要的動力,物質逐漸豐盛,交通變得便利,普通人可能終於得到享受生活的機會,他們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旅遊,所謂的壯遊時代(Grand Tour)由此掀開序幕。

紀錄旅行的方式有許多,尤其是繪畫,其功能與今天的攝影一樣,最富盛名的要數威尼斯大畫家 Canaletto(意思是小 Canal,因為他父親也是畫師),這位仁兄是 PS 技術發明之前的 PS 大師,筆下所有風景都是整潔明亮,均勻對稱,構圖完美,就像今天的明信片,引得所有人都想走出去觀光,即使明知現實絕沒有那麼美好,到處是污染,人聲嘈雜,舟車勞頓,專向遊客下手的騙子小偷——說好的清澈運河,明媚藍天,勤快的船夫呢?

bf3ada359c5c9b2da0b8cc5d8b9639ae
Canaletto(1697-1768)威尼斯系列之一

另一種最主要的追求,也跟我們今天一樣,當然就是肉體的享樂。洛可可的惡劣名聲很大程度來自於大量專門展覽肉體的畫作,都富於挑逗的興味,但又不失溫柔纏綿,不像今天的色情不斷另闢蹊徑好走極端。這類「疑似色情畫」的大師也有很多:Wateau、Boucher、Fragonard,筆下的肉光粉色,溫香軟玉,簡直令人忍不住伸手去一摸。但是畢竟受制於閨房的格局,在藝術史上也總是被小看一級,但我估計這些大師可能沒想過歷史名聲,他們無非是在為當時的市場服務。

洛可可時代整體呈現出一種色調粉嫩、節奏綿軟,口味甜膩的糖霜風格,畫中人好像都沒甚麼愁思,臉上永遠掛著傻傻的笑容,但這可能是藝術史上最大的誤會:同時期西班牙的 Goya 畫過一些最為陰鬱黑暗,精神扭曲的作品;德國雕塑家 Messerschmidt 一系列驚世駭俗的表情雕像,如果不註明作品時代,肯定很多人會以為這是甚麼「後現代主義」作品;即使極力鼓吹性的享樂,真正的碩果卻是薩德侯爵病態的性虐待。

Fragonard(1732-1806)「女孩與小狗」系列之一
Fragonard(1732-1806)「女孩與小狗」系列之一

這些作品絕不是對洛可可的離經叛道,其實是一個銀幣的兩面而已,就好像普魯士皇帝腓特烈大帝的無憂宮(Schloss San-souci,這名字簡直是「長樂宮」的翻版),有種說不出的怪誕,難以掩飾的精神分裂。

無憂宮的主人一生完全談不上無憂:少年時跟父親關係惡劣,叛逃被捕,眼看好友被父王處決;然後是婚姻冷淡,得過性病,可能因此成了性壓抑;他又滿懷改良社會的雄心,大力普及教育,但為了保持強大軍隊亂花錢,最終還是把納稅人得罪光了。無憂宮裡最奇葩的是一座中國亭,塑著一群金光閃閃的人像:髮型和衣飾都是中國式的,但臉蛋五官則是歐洲人,在模仿中國人的漁樵耕讀——是不是遙遠的想像才能令這位大帝感到愉悅?

「做人最緊要開心」還是少提為妙,因為人性有一種十分惡劣的特質,你愈做不到的事愈喜歡掛在嘴邊:譬如要減肥,要戒煙,要多做運動,睡前再也不要看 iPad 之類,鼓吹開心也是。將開心當作量度人生的標準,一面倒渲染快樂的情緒,譬如洛可可時代,結局可不太妙:快樂過後的失落,得不到的空虛,或厭世而偏激,種種不開心在糖衣的包裹之下反而更覺苦澀,所受的精神刺激和情緒反彈被放大,這是不是有點像今天的症候群?

※ 此欄文章為作者觀點,不代表本網立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