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台北市長柯 P 說香港很無聊。
被別人戳中要害,難免會惱羞成怒,但尋找生活的樂趣,其實不必大費周章,這世上有一種最不費吹灰之力的風情,就是午睡。
這種風情不是地中海艷陽下的南歐人所獨有,原本也符合中國古代的審美情趣。午睡的傳統可能是唐始宋興,這兩朝許多詩人都深諳午睡的妙處,宋詩「閒居初夏午睡起」,詩題本身就是一幅畫;還有名句「手倦拋書午夢長」,不僅有畫面,還有氣息;蘇東坡也戲作回文詞:「柳庭風靜人眠晝,晝眠人靜風庭柳」,懂得這種享受,顯然先要有一個平靜富足的社會,一間有庭院或者天井的獨立屋,天氣和暖,窗外綠蔭搖曳,蟬聲要低而疏落,稍有涼風拂過,當然有效的防蚊手法也絕不可缺。
紅樓夢全書最甜美的一個章節,是寫黛玉午睡,然後被寶玉叫醒,兩人躺在床上聊天,想必作者寫到這裡也心情大好,這一回的題目叫「意綿綿靜日玉生香」。
有趣的是,三國演義寫諸葛亮出場也是午睡:「大夢誰先覺,平生我自知。草堂春睡足,窗外日遲遲。」雖然這詩的水準實在一般,但以小說情節和畫面而論則很妙:劉備等人只能在屋外靜靜等他起床,又不好發作,諸葛亮這氣勢堪比瑪麗蓮夢露級別的女明星。
邱吉爾也堅稱午餐和晚餐之間必須找時間睡一覺,而且必須脫掉衣服,正式睡到床上。這聽起來很奢侈,只有他這種貴族老爺才能隨時隨地找到一張舒適乾淨的床,其實不然,午睡的傳統至少到上個世紀 80 年代在中國還很普遍。
那還是家家戶戶聽廣播的年代,最受歡迎的節目是評書:三國、說唐、岳飛傳、七俠五義,說書人滿嘴「你這廝」、「好傢伙」、「休得無禮」、「探馬來報」之類的濫調;故事情節也都很雷同,「青面獠牙,紅鬚赤髮,頭戴紫金冠,座下青鬃馬」 ——這樣的人物絕對不止一個;一邊聽一邊入眠,非常有效。
根據中國當時的國情,從午餐到午睡起床,日間有三個小時空閒是生活規律,似乎所有工作都很安逸,沒有經濟,沒有競爭,沒有效率,當然,這種狀態也注定無以為繼。到了 90 年代,據說西班牙是唯一一個縱容午睡的工業國,直到 2006 年才縮減至一個小時。
午睡到底是偷懶,還是人權?19 世紀的醫生還相信,午餐後睡覺有助於消化,因為肢體的活動將血液帶到肌肉,而腦力活動也會將血液帶到大腦,所以胃部總是得不到應有的補給,只有睡覺才能讓身體安靜下來,讓胃部好好消化,盡胃部的職責。而今天的專家會說這是一派胡言。
我覺得午睡跟偷懶沒有關係,而是睡眠從本質上失去了閒情,淪為純粹的功能,只求補充體力而已。一旦變成功能,當然就會失去樂趣,正如只為了填飽肚子而吃飯,不吃出胃病來已經很好了。
但我們今天生活在大都會,而大都會標榜的是不夜天,無眠之城,夜的時間延長之後,晝的時間必然大打折扣。普遍的睡眠品質下降,永遠也睡不好,總是不夠睡;嗜睡的人也不是因為懶,很有可能是抑鬱症或老年痴呆。這已經是一條不歸路了,因為生活整體上失去了閒情逸致,所有行為都是有明確目的,要有實際效益。大城市的人甚至害怕空閒,就算真的空閒下來也睡不著,心裡永遠有牽掛,身邊永遠有誘惑——而我指的僅僅是智能電話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