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最近 YouGov 調查顯示,18 到 24 歲的英國年輕人大多認為「好出身」才是成功最主要的因素。
在等級社會頑固如英國,有這種想法不足為奇,我也不想評說甚麼階級固化,向上流動空間縮窄,佐證「成功靠父幹」的結論。但從文學角度來看沒有這麼肯定。出身和命運,是文學作品最熱門的主題之一:出身不同便成命運的分岔口?還是同樣的人格無法擺脫注定的命運?
南朝哲學家范縝打過一個很出名的比喻:「人之生譬如一樹花,同發一枝,俱開一蒂,隨風而墮」,同一棵樹上開出同樣的花瓣,隨風飄落,全憑運氣好壞,有的花瓣穿過窗戶,落在閨房裡,或捧在手心裡,或供在香案上;有的花瓣卻搖搖晃晃跌進了廁所。
他這番話的原意是反對佛教的因果輪迴,但這個比喻卻在文學作品裡很常見,譬如紅樓夢。評論紅樓夢的人常說「一喉二聲,一尺二牘」:指這部小說表面是一層故事,底下是另一種內涵;上面有一個廟堂,下面也有一個江湖,以至於小說中的人物也是互為倒影:一個站在岸上,一個則是他在水裡的影子。這一點作者看得很透,書中的女子表面上有正冊、副冊之分,但作者寫的卻是她們本質上的相似。
最明顯的,當然是黛玉和晴雯,寶釵和襲人的對照。在賈寶玉的戀愛關係之中,林妹妹和寶姐姐,因為身份地位,於他而言是可遠觀而不可褻玩,屬靈魂需求的那一部分;但是戀愛中的身體需求呢,種種綺思妄念又到哪裡去表達?賈寶玉身邊的兩個大丫環:晴雯和襲人,便是那兩個女主角的替身。
由於她們社會階層低下,在戀愛中的表現也要直白得多:晴雯對於襲人的妒忌、鄙視和諷刺,也比林黛玉的傲慢放肆得多。晴雯和襲人不但給寶玉帶來性啟蒙,也帶來失戀(死亡)的悲劇體驗——奇異的是,這兩件可能是戀愛中最重大的事情,並沒有發生在兩個女主角身上,顯然不是因為後四十回失落了,而是作者本來就不打算寫。因此,黛玉和寶釵日後命運會怎樣,她們都嫁給寶玉以後會有甚麼變化?也不必苦苦猜想,從晴雯和襲人身上,就能窺見端倪。
這種虛實掩映,表裡互襯,像影對照的手法,營造出模稜兩可的迷離境界,尤其引人入勝。電影「兩生花」、「黑天鵝」、「沉默的羔羊」、「雙面情人」、「失憶大道」等都不例外:在這茫茫人海裡,有人,可能還不止一個,跟你享有同樣的靈魂,即使因為出身遭遇的分野,展開截然不同的命運之後,很有可能殊途同歸,甚至隔著不同時空,也有恍若照鏡的奇幻感,譬如英國戴安娜王妃和奧匈帝國時代的伊莉莎白皇后,便有驚人的相似之處:同樣是任性的少女,跟丈夫是陌路人,與宮廷格格不入,又極其受到國民的熱愛和追捧,好像她們的命運是一個已經寫好的 programme:只要是這一類人,就不免陷入同樣的處境。不然的話,為什麼歷史上,生活中,總是會不斷見到似曾相識的人物?
我們常問:命運決定性格,還是性格決定命運?試圖用最簡單的推論歸納出答案,但文學作品常見的是故意混淆這兩者:「霧都孤兒」裡的 Oliver 最終得到救贖,回到他本該屬於的好地方,但 Artful Dodger 終將成為江湖大盜,並不是因為他們的環境和性格不同所導致。在童話般的「王子與貧兒」裡,兩個孩子出身差天共地,不同的命運還是朝著同一個方向發展,最後皆大歡喜。
在那些文學大師筆下,出身只是起點,但命運是千山萬水的旅程,同樣靈魂的人,在剔除出身、環境、地位、財富的分別之後,最終感受到的喜怒哀樂和人生體驗是一樣的。「同一棵樹上的花」的理論可能需要一點補充:世上有許多不同的樹,即使是同一棵樹,樹上也不止有花,還有葉子、果子、毛蟲、鳥窩和蛇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