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反對民主的最大因由,在你與街上一般選民閒談五分鐘就會明悟。」一句長久誤傳為邱吉爾名言,因而廣泛流傳。反對民主的理據 不勝枚舉,選民質素參差便是其一,亦是最難啟齒的理由之一。去年美國大選希拉莉批評杜林普支持者有一半為「一籃子可鄙之人」(a basket of deplorables),大西洋月刊便評論指「說法就算成立,對其選情依然不利」,可見選民地位神聖不可侵犯。然而有兩位美國政治學者敢冒不韙,直指選民抉擇不循理性,要為民主失敗負上責任,說法背後究竟有何理據?
Christopher Achen 與 Larry Bartels 分別供職於普林斯頓大學和范德比大學的政治學系,兩人最近合著 Democracy for Realists 一書,主張選民並非理性物種,對政治認識有限,選擇往往前後矛盾,不按利益考量行事,受身份和黨派思維左右,盲目跟從政治人物的意見。立論顛覆不少有關民主的成見,驟看似乎反對民主,其實不然。兩人在網媒 Vox 訪問中解釋,認識選民的非理性本質,反而有助建立更完善的民主制度。
選民的非理性本質
民主制度其中一個基本假設,在於人民按訴求對政黨投票,普遍意願將反映於選舉結果,得出一個照顧多數人利益的政府。然而,據 Christopher Achen 與 Larry Bartels 對選舉表現的長年考察,選民並不如理論所想的理性,一般更傾向情緒化,而且不諳國家政策,即使對政綱感興趣,亦是根據身份政治或黨派意識而抉擇,手中一票去向並非本於事實體認,更多時候出於懲罰心態。
例如,1916 年,新澤西州海岸湧現一連串鯊魚傷人事件,結果連累同年時任總統威爾遜(Woodrow Wilson)在大選中失卻新澤西州--他的起家州份。人民對現況不滿,往往記恨於現屆政府,鯊魚傷人本與政客無尤,但選民與威爾遜的想法顯然有別。熊彼德(Joseph Schumpeter)主張在民主之下,政治世界與經濟生活將幾無差異,而據 Larry Bartels 解釋,諸多現實例子恰好證明,選民的政治抉擇往往並非建基於現實影響,而是「感情抒發」多於「訴求手段」。
兩人雖然主張選民決定隨機,但亦承認選舉牽涉因素極多,其中不少可以預計,選舉經年也發展出既定模式,容易預測結果。不過,對於近年選情較接近的選舉,結果則明顯受細微因素左右,特別是身份議題,而非按候選人政綱或經濟因素等利益分配而決定。Christopher Achen 表示,一般選民均善於辨識「(表面)屬於同一陣營」的候選人,但對政策方面則不求甚解,往往取信於一兩個政治人物。以去年美國大選為例,杜林普主打身份政治,吸引大量白人藍領支持者,他們清楚杜林普的取態,卻不了解在墨西哥邊境矗立圍牆究竟有多可行;甚至,根據 CNN 民調,希拉莉在「良好判斷」一項得分拋棄杜林普四成之多,然而大選結果表明,總統的決斷力對不少選民來說並非首要條件。凡此種種反映在選舉上,民眾視選票為情感抒發,多於理性衡量。
另有民主理論認為,個體選民雖然善變而無知,但從集體則可看出其目的及趨勢,因為選民之間會互相抵銷,剩餘一小部分有理念的選民,奠定一場選舉的走向。Christopher Achen 和 Larry Bartels 則不表認同,反而主張選民同時集體犯錯才是常態。例如美國第 29 任總統哈定(Warren Harding)於 1920 年選舉以六成選票膺選,堪稱 20 世紀票王,但上任後用人不當,屢鬧貪腐醜聞,更有內閣官員瀆職入獄,在污名纏身下,哈定在任僅兩年便心臟病發身亡,更被視為最差的總統之一。普遍認為,哈定憑俊俏外表俘獲大比數選票,但魅力與施政能力並無關係,「哈定錯誤」(Warren Harding Error)顯示出選民的情緒化傾向隨時具有壓倒性影響,選舉制度對此未必有抵抗力。
民主政治實為身份政治
政經社會交錯複雜,連經濟學家亦難以就特定經濟政策的影響達成共識,遑論一般市民。兩人指出,身份認同作用之下,大眾往往從認可政治人物上提取暗示(take cues),然而只有少數人會認真審視政客意見合理與否,多數快速信服,甚至不惜急遽轉軚。例如美俄長年交惡,美國人對俄國一直抱有根深柢固的猜疑,但當杜林普大肆褒揚普京,支持者卻又不以為忤。美俄關係屬於重要議題,但選民顯然未有周詳考慮其外交政策的影響。又例如一項長期研究指出,1982 年反對墮胎的民主黨選民之中,過半於 1997 年時已改變取態,贊成懷孕女性有選擇權,而共和黨選民之中轉軚者不多於三成。影響民意的因素龐雜而隨機,身份認同是其一關鍵,Christopher Achen 和 Larry Bartels 更揚言:民主政治一概為身份政治。
對兩人來說,身份比原則更基本,並不單指種族、性別和宗教,亦覆蓋階級、民間組織等等,每名市民均有多重身份,兩人所提倡的「團體民主理論」(group theory of democracy)便是立論於此。有別於單一身份的「部落政治」,理論主張政制必須公平處理各身份團體的訴求,合理平衡多數人的利益。例如大眾普遍不諳金融體系運作,官商因而放膽勾結;假如民眾清楚後果,相信無法苟同美國歷年不少財金政策。解決方案是由強勢政黨牽頭,輔以專業相關人士,從制定針對性政策著手,確保政策為多數人利益服務,而非被小圈子壟斷。兩人奉「聯邦論」(Federalist Papers)建議為理想民主政制:政府之內須有人民聲音,同時亦聽從專業人士的意見。
Christopher Achen 和 Larry Bartels 對選民質素諸多保留,驟看對民主投下不信任票,崇尚精英統治,但他們亦強調平衡:一方面不同意以擴大民主之名廢除「超級黨代表」(superdelegate),另一方面反對以言論自由之名,放行無上限競選捐助,同時表明現階段最大難題,在於無法從制度上確保政治精英為大眾服務。二人所設想的政制基本上與現行無異,分別在於一邊倚重政治人物秉公自重,實踐代議公僕角色,一邊改革制度,容許政府更公平地處理各方利益。若說政治是多方利益角力場,政客如何令自己「去身份化」,擺脫本身所屬團體,轉而謀求大眾的福祉?期望政客大公無私比較合理,還是要求選民理性審慎相對容易?類似問題未有定論。兩人承認民主有其局限,並非萬能至善的「魔術棒」。或者人類的局限就是民主的局限,但民主仍然充滿潛能,而且不一定是政制的終點,反躬自省之時,亦切勿為想像設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