電影「大佛普拉斯」劇照。

窮人有無可能翻身?—— 是電影「大佛普拉斯」的核心問題。戲裡菜埔和肚財是悲劇,戲外導演同樣悲觀,直指低下階層「無法翻轉」,階級流動停滯之下,「社會公平正義……是件很遙遠的事。」如果說革命是為實踐社會公平正義,弱勢階層本身卻缺乏興趣,是否足以等同告別革命?借鑑已故政治哲學家漢娜鄂蘭(Hannah Arendt)一篇近月首度刊行、探討革命概念的課堂講稿或可帶來啟示。

溯其語源,革命(revolution)原指天體循環運動,17 世紀起應用於政治層面,意思卻有別於今人認知,並非「新世界打倒舊世界」,而是解作「復原」(restoration)。首件套用「革命」一詞的政治事件並非克倫威爾廢主自立,反而是其後 1660 年英國的「王政復辟」:一場回歸君主制的革命。「18 世紀末之前,革命的本意為……復原神蔭自由(Freedom by God’s blessing restored)。」

18 世紀末美、法兩大政治事件前後,革命的含義之所以徹底改變,與自由的定義息息相關。起初所謂「神蔭自由」專指一般公民權利(例如維護個人生命、財產),並不包括政治權利(譬如納稅人應有代表權):「自由(liberty)意味免於不公限制 —— 僅作避凶之用。」鄂蘭指出,事實上 18 世紀兩大革命本來亦專注於恢復歷史悠久的天賦公民權利(civil rights),而要確保公民權益的話,針對踰矩政權即可,毋須另組民主共和。但在一眾「文人」(hommes des lettres)推動下,參政自由的訴求愈趨流行,最終觸發美國獨立戰爭與法國大革命,推翻(殖民)帝制建立共和。

Eugène Delacroix:自由領導人民。 圖片來源:維基百科

換言之,革命的主角是政治自由(freedom):「如果美國獨立戰爭和法國大革命發生前夕兩地人民有任何相通之處,必然是渴望參與公眾事務的熱忱。」窮人 —— 悲慘人民(les malheureux)—— 只是配角:「不論革命的大門如何向苦難群眾敞開……他們從來沒有發起過一場革命。」鄂蘭進一步表示,乃至美國革命成功而法國革命失敗,決定性因素之一在於當時美洲殖民地人民生活水平普遍較法國高 —— 傑佛遜(Thomas Jefferson)就曾宣稱,美國最落魄的人也比法國絕大部分人過得更好 ——「追求政治自由,必先免於恐懼,更要免於匱乏。」撇除奴隸及殘餘階級制,美國資源相對平等而充裕,民主實驗因而得以延續。

反觀法國,「國民公會宣佈成立法國共和之時,權力已轉移至街上」,各地貧民湧入巴黎街頭,「政治手段無法解決他們生活所需」,革命政府的重心便由實踐政治自由轉為保障個人權利。羅伯斯比(Robespierre)就說:「君主制?共和制?我只知有社會問題。」免於匱乏及恐懼向來是少數人的特權,要普及權利,平等便成為至高無上的價值。人民(le peuple)抬頭,首次現身歷史事件,但亦將革命帶往失控境地。「針對社會狀況的暴力往往會造就恐怖統治……最終埋葬革命,或是扭曲成暴政和專制。」

據鄂蘭分析,第一階段 —— 推翻政權 —— 美法兩地同樣血腥,但在第二階段 ——「實踐政治科學」—— 美國得以實現共和理想,法國則以失敗告終,原因正如雅各賓黨領袖聖茹斯特(Saint-Just)所言:「如欲建立共和,必先自腐蝕人心的困境解放群眾;無尊嚴則無政治節操,而沒有一個窮人是有尊嚴的。」人民但求滿足生活所需,連文人如羅伯斯比和聖茹斯特亦暫擱共和理想,其後法國出現暴政、強人政治乃至王朝復辟等反民主事件,也就不足為奇。

美國革命主角:文人。 圖片來源:維基百科

鄂蘭認為,美國獨立戰爭作為地區事件,模式亦無輸出外地,反而法國大革命因失敗而改變了世界歷史,直接間接啟發全球多次人民起義,結局亦多類似。包括俄國十月革命,究其崩壞起因,正與 1789 年的法國相同:革命黨人懷抱民主平等理念,掌權後卻受制於社會問題而難以推行,列寧被迫放棄巴黎公社原則,改行間接民主,民主集權官僚制度剝奪了人民的政治自由,最終令史達林一類獨裁者有機可乘。

「大佛普拉斯」的黑白鏡頭刻劃了低下階層的慘況,同時並不掩飾他們的弱點。懦弱而卑微的肚財、菜埔,絕對不是鄂蘭心目中的革命主角。理論上,現代民主國家已達成「美式革命」,人民有權實踐政治自由,科技迅速發展亦令大量人口得以免於匱乏,有政治理論學者認為,如此代表了「歷史的終結」。但一日社會仍然有肚財菜埔,幽靈依然會盤踞世界上空 —— 革命的幽靈。民主革命已然實現,平等的理想卻尚未到來。或者是時候重新闡發革命,汲取過往教訓,以切實可行的方式,完成前人的未竟之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