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傑:如果錢大康沒有回香港 —— 兼論中國知識人的淮橘定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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圖片來源:路透社

香港新一代知識女性周庭參政,報選香港立法會,雖然周小姐不支持港獨,但因為參加的「眾志」青年組織,此組織主張「自決」(Self -Determination),兼曾在問卷中將港獨列為選項,做民意調查,瓜蔓株連之下,也被林鄭月娥政府定性為「不擁護基本法」,終身剝奪其參選公民權。

再加上香港浸會大學強制普通話合格方准許大學畢業、兩名學生因抗議而被停課並由中方定為「港獨分子」的政治風波,2018 年,香港年輕一代對「中國」的離心將會進一步加劇。

也就是說,像周庭被剝奪香港立法會被選舉權、浸大普通話風波這種事,因為高度政治化,愈發生一次,將來的所謂「國民教育」、「培養中國人自豪感」等思想改造工程的灌輸和塑造,就更為困難,香港年輕人「台灣化」,不幸與台灣新一代之不認同中國相同。

若「培養中國人身份認同感」是一項綜合的思想工程,則整個中國系統,由於部門環接不同,各做各的事,形成自相矛盾(Self-Conflicting)、自我征服(Self-Defeating)、自我消耗(Self-Exhausting)的雙手左右搏擊,山頭內部相剋的機制。

也就是說,一個部門只奉命完成自己的工作時,不會理會或配合其他部門的職責和宗旨。

例如:浸會大學校長錢大康,看見學生以一句粗言向校內的語文官員抗議,認為有欠「尊師重道」,即遵循浸會大學的教規手冊,予以停課。

圖片來源:路透社

但錢大康在下達停課決定時,身為校長,不會考慮在學校範圍之外,此一裁決,經傳媒報道、網絡宣播、網絡民意交相詮釋,引起的政治效應,以及因此一決定,造成香港整整一代,會因這個決定而對「普通話」更深的情緒連鎖反感,以及與普通話鏈接的「中國大陸」的嫌惡,以及若將「大陸」兩字刪除,連帶對「中國」三千年文化歷史的冷漠與排斥。

也就是說,錢大康只會做校長範圍內的分內工作,他履行職責,在一個大學行政管理的架構世界之內,完全沒有問題。然而中國的社會組織,有如工蜂。本來每人只做好自己的事,許多環節裝嵌起來,就可以發揮能量。

美國的麥當勞企業、迪士尼集團、以至一艘航空母艦,都由行政管理的每一專業環節(Professional Components)嵌合而成。日本的企業文化也一樣。

但在中國人社會,錢大康按校規裁決的「官僚環節」(Bureaucratic Component)卻對他職責之外整部國家政治機器,成更大的阻力,而此一機器的終極方向是「加強香港下一代的中國身份認同」。

為何有此結果?這就是中國的社會人格、中國人的組織制度、中國在這個世界處事行為的價值觀,以及中國人對所謂「現代化」和「進步」的方向,與西方文明,以至世界主流出現極大差距 ,甚至背道而馳。

亦即如果錢大康不是香港浸大校長,而是日本 Sony 的一名地區總裁,身為日本經理、Sony 集團,以及現代日本在世界上的定位,同一個「錢大康三郎」,同樣守執一個行政環節,但屬於另一部機器在另一個社會環境,他的履行職責、專業決定、按程序辦事,只會發揮社會的正能量,推動此一國家的進步。

這就是中國成語「橘越淮而枳」的生物環境學定理。同一隻橘子,在淮水以北的土地種植會很肥美,易種至淮水之南,遇到另一種水土,同一橘子和種植方式,結出來的果實爛掉,味道完全不同。

錢大康博士在美國讀電腦,畢業於威斯康辛大學,並在太空總署做過研究。錢大康的專業本領,在美國另一個專業系統,與美國其他環節配合,可以為美國和西方的科技成就發揮特長。同一個錢大康在美國的科技實驗室環境,不但不會釀成任何「風波」,他留在那裡,努力加一點運氣,有可能得到白宮勳章。

這就是英文所說的 Paradigm Shift。

為甚麼來了中國香港,委任為中國香港特區的浸大校長,而且在「十九大報告精神」籠罩下的中國香港的浸大校園;同一個錢大康,在另一個平行時空,出現另一個「中國版本」的學政官僚?

如果科學家錢大康留在美國,或許會遇到美國華人所抱怨的「玻璃天花頂」,覺得升遷到某一層級,或遇到種族歧視,或因中國形象,美國人不再信任,他再也上不去。所以,錢大康和張翔之類的華人留美科技精英(必須是科技),到了中年,十之八九想回流,因為可以出任一家中國香港特區的大學校長,擁有比在美國教書或工作得到更大滿足感,而且薪酬以香港更高許多,出席酒會社團曝光,與留在美國的家庭汽車、週末超市 shopping 的枯燥的城市生活,精神之空虛和充實,身為一名華人,兩者也不可以相比。

圖片來源:RTHK

自 70 年代以來,甚或一百年來,在歐美讀了科技或社會科學的華人回流中國,得到的是甚麼際遇或下場?失意者則如馬寅初、梁思成;得意者最多如中國特區香港之錢大康、李國章、張仁良、以及董建華時代香港大學校長鄭耀宗。

然而,所謂留美學人精英,接受香港特區政府禮聘,紛紛回流,為香港效力,為中國貢獻,面對十三億人口大市場,歡欣鼓舞,有一番抱負,榮光相當短暫,繼而毫無例外,最終一一釀成「風波」,並遭受學生和年輕人網絡的辱罵,形成中國人和香港人在西方讀飽書、領了學位,回流的「淮橘定律」。

中國知識人的「淮橘定律」,「回國建設」之後的經歷,已經銘印在中國民族的基因,成為華人命運的詛咒的一部分。香港的中產家長前仆後繼,還是一批批將子女送去英國寄宿學校,繼而夢想牛津劍橋、哈佛麻省理工 MIT,他們不會想到,就算牛劍哈麻史丹福畢業了,你的孩子 What Next?What then?

何志平不是香港殖民地拔萃畢業、留美而曾去哈佛、回流香港而為局長、退任而參與「愛祖國」、搭上「一帶一路」,最後一個大圈竟然繞回美國紐約的監獄?而一片好心為他籌款保釋的,是幾個沒有回流、但在中國人社會寂寂無聞的美國香港科學家?

身為年輕子女,可以有個人升學的抉擇,但身為一名華人,不論在這個世界闖「西方」得多遠,終必覺得「在鬼佬地方」,際遇終不如意,最終決定「回流」,回到香港文化這個大鐵罩,無論為了金錢回報還是「愛國歸根」,必然產生「鄭耀宗現象」、「李國章模式」、「錢大康風波」,香港大學新校長、美國畢業的光物理學家張翔,必不例外。

主權移交二十年來,香港特區各家大學的校長,哪一個不是從西方留學之後回聘?但哪一個沒有灰頭土臉,在「風波」中一一受辱蒙羞?中國人的淮橘定律非常厲害,比起牛頓三大定律更為穩固,令我歎為觀止,深感上帝造人細分不同的文化族裔,其手工密碼,偉大而精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