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明:反革命的溫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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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48 年 4 月 10 日憲章運動在倫敦南岸的肯寧頓大集會。 圖片來源:Wikimedia Commons

1848 年 2 月,馬克思恩格斯在倫敦發表「共產黨宣言」,鼓吹用暴力推翻現存制度 ——「讓統治者在共產主義面前發抖吧」,歐洲隨即爆發了一波「歐洲之春」的革命浪潮,相形見絀,英國的憲章運動只是一場濕水炮仗。

憲章運動為甚麼失敗是中學會考題,不再贅述。中國的歷史教科書特別喜歡強調憲章運動,因為這個運動表面上非常符合馬克思對無產階級革命的定義。

但令人好奇的是,為甚麼「革命群眾」在倫敦發起大集會的時候,居然有更多的群眾義務加入特警(special constables)維持治安,以防暴亂,難道 19 世紀的英國人也像林語堂筆下的中國人:「本身是最底階層,利益每天都在被損害,卻具有統治階層的意識」?

首先,憲章運動並不是一個要造反奪權的運動,而是要求擴大代表權 —— 延續的是古希臘的政治觀念:「一個缺乏自己階層參與政治的國家,就不是自己的國家。」但這是中國教科書一向刻意模糊的重點。

憲章運動的訴求有的行得通,例如要求 21 歲以上頭腦健全的男性有普選權;有的不見得,例如國會一年一選。但從一開始,他們就沒有在使用暴力的問題上達成過共識。譬如發起人之一的 William Lovett 本身就是倫敦工人協會成員,他們出版的「倫敦快訊」開宗明義,目標是要將憲章制定為法律,否定使用暴力去推動改革的一切方法。

反暴力的立場為他們贏得中產階級支持,也導致了運動的分裂,主張暴力的一派後來居上,只不過同人不同命,和中國不一樣,主張暴力的一派失去大多數人的支持,最後沒有成功。

但鑑於 1848 年春天以來歐洲的氣氛,政府已經對群眾集會嚴陣以待,早在 3 月起就開始徵募義務特警,由年屆 80 的威靈頓公爵留守倫敦負責保衛。問題是,倫敦和巴黎不一樣,倫敦從來不是政治運動的中心,沒有一個政治運動的發起人是倫敦土生土長的,倫敦的工人雖然認同憲章運動,但並不認同北方的工人兄弟,而不可能形成「無產階級大團結」。

據較確切的統計,臨時應徵特警大約有 85,000 人(有說超過 10 萬),絕大多數都是工人。運煤工早在 3 月 9 日就開始應徵,不過他們事後向政府要求賠償工資;其他人多是應雇主的命令加入特警,但他們只宣誓保衛所在的工廠或者大廈,並不外出執行治安。也就是說,他們只對私人地方、私有財產負責。

James Sharples 的版畫「鐵匠舖」,表現的不是工人的慘況,而是工業革命帶來一股新興力量。 圖片來源:倫敦 Wellcome 圖書館

而他們的雇主,那些大老闆,也都親自加入了特警,其中有後來的首相格萊斯頓,倫敦警察廳創始人 Robert Peel,以及未來的拿破崙三世 —— 此時還是王子的路易拿破崙,獲派駐守皮卡迪利。

倫敦工人為甚麼沒有積極響應這次集會?因為面對工業革命和新技術的衝擊,他們害怕任何極端的變化,各行各業的商會組織如雨後春筍興起,排斥外來工人,他們的敵人不是大老闆,而是廉價勞動力帶來的競爭和判頭、中間人的剝削,尤其一些「打工貴族」譬如裁縫、鞋匠、地盤工、水渠工、家具和書籍製造的熟練技工等,反應最為強烈,早在 1844 年倫敦西區專門製作女裝鞋的工會就呼籲「團結一致保護行業標準,抵抗外來競爭」,還自認為各行業團體是公民社會的神聖鏈結。

說憲章運動敗於一盤散沙,是不確切的,這些工會聯盟並非孤立分散如原子狀態般存在,而是一個個獨立,有自治傳統的小共同體,他們也依賴協商以建立「公共規則」,維護小共同體的利益,比爭取和代表更大的群體,要實際得多。比起統治階層,這些小共同體也是反革命的 Incubator,無論是政府還是革命黨,都無法輕易煽動他們。而每個人如原子狀態般獨立存在的一盤散沙,才是暴政最喜歡的:非常容易動員和收拾。

因此,「泰晤士報」居然敢在集會之前大言不慚:革命是大不列顛以外才會發生的事情(Revolutions are something that happen elsewhere)。

支持憲章運動,主張工廠改革的官員 Joseph R. Stephens 也說「朋友們,千萬別相信,也絕不要跟隨那些假裝有能力製造革命的人。來一場革命就能打倒萬惡,改正錯誤,平亂為治?這樣的革命從未發生過,也永遠不會發生。」(My friends, never put your trust in, and never follow after, men who pretend to be able to manufacture a revolution. A revolution, a rolling away of the whole from evil to good, from wrong to right, from injustice and oppression to righteousness and equal rule, never yet was manufactured, and never will be manufactured.)

憲章運動真的失敗了嗎?他們的 6 大主張有 5 條都得以實現,從這些工會聯盟當中誕生了工黨,古希臘人沒有說錯:一個缺乏自己階層參與政治的國家,就不是自己的國家。

※ 此欄文章為作者觀點,不代表本網立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