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眼:「來自星凶的愛」—— 與外星人散步才是平常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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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來自星凶的愛」劇照。

暫休後復出的長澤正美,除了久違多時再度主演黃金檔日劇,更值得期待的,還是她轉型實力派,積極參與電影演出。單是今年,就有影迷所謂的「長澤正美三部曲」,其實毫無關連,是指長澤正美一口氣主演的三部電影 ——「愛上謊言的女人(嘘を愛する女)」、「50 次初吻(50 回目のファーストキス)」以及「來自星凶的愛(散歩する侵略者)」,都幾乎同檔期在香港上映(不過「愛上謊言的女人」最終延期到下半年上映)。三部電影雖然都跟愛情有關,但風格和受眾明顯不同,當中「來自星凶的愛」無疑是最受期待的,畢竟此片入圍康城影展特別單元,對長澤正美來說,是演藝生涯頗有代表性的一部作品。(題外話:香港片名真心差,還是喜歡叫「散步的侵略者」。)

是的,就是幾個來歷不明的外星人(宇宙人),借助人類軀殻在地球(日本)行走,而且自稱是侵略者。不過,其中有個外星人則特別奇怪,用著略帶生硬又慵懶放空的姿勢隨處散步,有時走到別人的家裡問長問短,有時被流氓包圍,有時跟野狗聊天然後受傷。然後,在長澤正美身上遇到愛情。

「來自星凶的愛」劇照。

「你可不可以做個像樣的外星人,用眼睛射出死光呀。」長澤正美這一句對白,隱約有種日本電影的幽默。相比荷里活主流商業電影,日本電影工業一直處於弱勢,幾乎每次斥資天文數字拍攝的「大片」,都是高不成、低不就收場,最終成品叫人慘不忍睹。不過,一些低成本製作卻意外拍得出色,尤其能夠避重就輕,放棄鬥巨額預算直拍大場面,反其道而行,以別開生面的描寫手法,扭轉類型片框架。長澤正美前幾年也拍過一部「喪屍末日戰」,喪屍反而比人類更有人性,相當有趣和反傳統的故事佈局,亦擺脫了主流類型片的既定套路。

「散步的侵略者」亦用上相近的策略,原著本是舞台劇,編導黑澤清迴避商業主流,也同時迴避了日本電影工業的弱項,把浩瀚的科幻大片,變成一部精緻的小品藝術作。

故事中的外星人,基本上(甚至實際上)都跟正常人類毫無分別,沒有觸手,不是寄生獸,也不會張開嘴巴吃人,他們就好像只是幾個「中二病」患者自稱天外來客,想法瘋狂,行為異常。不過劇本實在太多甩漏,難以自圓其說,甚至覺得科幻部分可以更少一點,更迂迴一點,直接略過不談更好。反而電影的演員卡司頗有驚喜,更喜歡外星人跟這些客串出場的小市民互動,人類以為不言而喻的顯淺道理,外星人永遠搞不懂,結果愈辯愈混亂,你會發現,人類真是自大又奇怪的生物。

「來自星凶的愛」劇照。

曾聽說過,人類最難以跟外星人解釋,而他們亦無法明白的,就是左右的概念。儘管能輔以太陽方位和東南西北去形容,但只適用於太陽由東邊升起的地球。所以,當外星人來到地球,還是需要重新學習。「散步的侵略者」的外星人,跟人類搭訕時便形容自己仍需要時間習慣地球,所以,才會到處散步。他們只有一個「技能」,無殺傷力,卻可以奪取人類的「概念」。「家人」、「財產」、「工作」、「自己」,就跟左和右的「概念」一樣,是人類獨有的,外星人的腦海裡沒有。人類確實從小就聽過、認識這些基本「概念」,但說穿了都不是很理解。工作就是工作。跟別人相對的,就是自己。其實大家都怕深入咀嚼「概念」,情願不談不說,假裝很懂,其實不懂,純粹盲目不加思索利用和依賴這些「概念」,以便適應社會,繼續生存。

面對外星人尋根究底追問,人類開始細想,然後才察覺到所有「概念」都是一直解釋不了的空洞,於是恐懼。外星人不可怕,人類的「概念」才是。我們在社會中痛苦不安,卻又不能逃走,就是因為繞著「概念」打轉,迴避言說不通的空洞。

「來自星凶的愛」劇照。

當「概念」被外星人奪走後,人類看似因為失去了甚麼而失常發瘋,但其實,是不再受到「概念」的牽引。開心,是因為忘形、無形,而人類執於「家人」、「財產」、「工作」的桎梏讓自己有形、成形,是因為在長大的過程中,發現根本沒有更真實的存在證明。

但是,活於真實,在某種精神層面,從來都不真實。就像電影中的一眾人類,他們從來不信外星人,擺在眼前也無人理會,因為他們沒這個「概念」。以「概念」之名所構築的人類文明,就是現實世界的生活基本,一個符號化的有形世界。

在無聊爭辯的對話中,「散步的侵略者」脫離了科幻電影的軌跡(雖然最後又接回軌道了)。外星人能輕易侵略地球,但難以明白人類的世界。這是因為人類對世界的想像和認知,都來自他們沒有真正了解過「概念」。世界猶如佈滿缺口蜘蛛網,只是人類從來不敢出界,在所謂的「生活基本」上移動。在地球散步,就是隨意隨機地行走,走出「概念」的缺口。

至於規行矩步的人類,畢生難逃苦悶生活,最大原因,還是人類對生活的想像,早已被固定的「概念」之名所束縛。

「來自星凶的愛」劇照。

完場之後,腦海中冒出一個問題:誰是真正侵略者呢?

「散步的侵略者」是一個作繭自縛的故事。外星人奪取了人類世界的「概念」,懂得更多文明事情,譬如「婚姻」和「愛情」,然後他就頭痛,思考回路完全超載了。最初,有外星人說,應該三分鐘就可以侵略地球。最後,他說,會留下來相伴,直到世界盡頭。女主角曾對外星人說,還是不要奪取人類的「愛情」比較好,他是奪取不了的,沒有人類能夠真正想像出「愛情」為何物。或者,她最終就把一個不完整、片面或錯誤的「概念」送了出去,到頭來,人類的「概念」才是真正的侵略者、破壞者。他反過來困住了自己,停止了散步式的移動,掉在蜘蛛網中,學懂了守護「愛情」,卻淪為一個壞掉的外星人。

「我不知道『真治』是我的一部分,抑或我成為了『真治』的一部分?」

在物種之中,外星人讓自己退化,在人類的軀殼下,他卻成為更美好的人。結局好壞,可能在於你當它是外星人侵略地球的科幻片,還是一部不落俗的愛情片。

為著這個原因,執筆之時,這部電影我看了兩遍。

※ 此欄文章為作者觀點,不代表本網立場。 ※

專欄作家、文藝雜誌主編。旅居台北多年,曾獲香港中文文學創作獎冠軍、青年文學獎等。已出版長篇小說包括「廢氣團」、「沼氣團」、「小霸王」、「赤神傳」及短篇集「紙烏鴉」、「獅人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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