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明:照片會說謊但超有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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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時代週刊」以難民小女孩和放大了的杜林普照片拼貼出新一期封面。 圖片來源:TIME
Eddie Adams 的攝影集 Vietnam Saigon Execution 作封面照。

「一張照片勝似千言」,確實,在今天這個影像主宰的世界,傳媒的這套技法已臻爐火純青,「時代週刊」近期拼貼的「巨人與小女孩」封面只是略施小技而已,但是奇效一如既往,編輯的目的圓滿達成。

用照片來解讀事件,只能得出抽象、孤立、片面的印象,連斷章取義都及不上,譬如最出名的「西貢處決(Saigon Execution)」這張照片 —— 足可和另一張赤身小女孩痛哭奔逃的照片,並稱為美國參與越戰的「罪惡象徵」。

1968 年 2 月 1 日,攝影師 Eddie Adams 當街記錄了南越政府警察局長阮玉鸞開槍處決越共俘虜阮文林(音譯)的一刻。

50 年前美國人何曾像我們今天這樣見識過互聯網直播死亡的奇觀?可想而知這張照片對讀者造成的心靈震撼,在照片上目擊一個人的死亡瞬間,所有人的罪惡感油然頓生,有如當頭棒喝:第一次發現原來美國政府支持的代理人,竟有如此殘酷的一面,也因此質疑美國是否在為正義而戰,覺得毫無意義。

越戰對於美國而言確實是一場贏不了的戰爭,美軍在第二次世界大戰遇見的歐洲戰場,和後來的亞洲戰場,完全是兩碼事。

Saigon Execution 於 1968 年 2 月 2 日刊登在美國三大報章,左起:「華盛頓郵報」、「波士頓環球報」及「芝加哥論壇報」。 圖片來源:紐約公共圖書館

看到照片的人並不會問被殺的俘虜,到底是個甚麼人、做了些甚麼。因為當街開槍處決此一舉動,已經萬劫不復。被打死的是越共游擊隊,美國傳媒以「俘虜」稱之,讀者頓感憤然:認為他應該是受「日內瓦公約」保護的戰俘  —— 當然更多的人連「俘虜」的字樣也沒看到,只看到他身穿便服,只道是個平民。而且,美國的「主流傳媒」一直都在批評南越軍人消極無能,缺乏戰鬥意志,因此另一位澳洲攝影師 Francis Patrick Burgess 拍到阮玉鸞捨身掩護手下而受重傷的照片,就沒有那麼受歡迎,想必也賣不出好價錢。

照片裡的「受害者」,越共游擊隊員阮文林曾帶領小隊至少殘殺了 30 多個平民,還將南越一名警官全家滅門,包括夫婦倆及其 6 個兒女,還把他 80 歲的母親割喉處死,這算軍事行動麼?

越共做了些甚麼,手段如何?美國讀者看不到,也沒有興趣知道,還覺得這場戰爭沒有意義,何曾預見得到(或者說會關心)後來柬共上台的後果?而好些西方知識分子還對這些「實驗性的共產主義革命」推崇備至。但凡發現和這種人交手,阻止他們的暴行,就要像阮玉鸞這樣做,美國人怎麼能接受得了呢?

1969 年 Eddie Adams(右)獲頒普立茲獎。 圖片來源:Dolph Briscoe Center for American History

「傳媒只是迎合讀者的偏見。」( The only way to understand the Press is to remember that they pander to their readers’ prejudices.)此言雖是戲謔,其實不虛。攝影師 Adams 後來承認,一張照片對於完整事件的報道是有局限的,「因為攝影本身是有選擇性的」,攝影畫面,是從前因後果、來龍去脈當中割取出來的孤立瞬間,導致曲解、誤讀、錯判,是常有的事。

1975 年阮玉鸞移民美國,被市民認出他是照片裡的冷血魔頭,經常遭人謾罵,終身蒙污。

1969 年攝影師 Adams 因這張照片榮獲普立茲獎。直到 1998 年照片裡開槍的「兇手」死去,他總算站出來向阮玉鸞一家致歉,指美國人欠他一個公允,因為他處決的是一個殺害平民的屠夫,殺害美國士兵的敵人。他還承認:「不必精心擺佈,照片也會說謊。」(…photographs do lie, even without manipulation.)

可是,今天看來,Adams 的懺悔似乎沒有甚麼用。

※ 此欄文章為作者觀點,不代表本網立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