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明:中國防疫和美國的情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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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44 年身在昆明的湯飛凡。 圖片來源:Wikimedia Commons

黑心疫苗的事情,想來也不會爭論出甚麼結果,因為癥結在於「黑心」—— 既然人心腐壞到這個地步當然是上帝也難救。只不過,這一來導致一個早就被人遺忘的冷門名字,在網絡上星星點點再度浮現。

這個名字叫湯飛凡。有關他的生平,以及他對中國人有何偉大貢獻,有興趣的讀者可以上網查,維基百科上英文資料多過中文,已經說明了很多盡在不言中的事情。

我有興趣的是,這位中國病毒防疫先驅是如何造就的。

湯飛凡出身書香門第,但據說家道中落,絕非甚麼富甲一方的豪門。他雖身在湖南,而非十里洋場,但也不必擠破了頭當甚麼「北漂」、「上漂」,便可以直接入讀美國教會辦的大學。甚至在英文不合格的情況下獲免試錄取。

這家心胸寬廣、眼界遼闊的大學叫做湘雅醫學院,是美國耶魯大學的傳教團體「雅禮協會(Yale Mission in China)」所辦, 7 年嚴格訓練之後,他便直接獲得了耶魯大學醫學博士學位,甚至沒有離開過湖南一步。後來他又在同樣是美國人創辦的北京協和醫院專修細菌學,獲醫院推薦,用獎學金到哈佛深造,終於修練成國際級的專家。

喜歡花錢如我自然最關心學費問題。這家學校最初幾年的經費,主要來自政府撥款,在每年 5 萬銀元的經費中醫學院佔一半,但撥款僅僅維持了 4 年,1927 年醫學院一度被迫停課。其他經費來自雅禮協會回美國的募捐所得,還有其他在華的西方慈善團體捐款:譬如英國循道會、洛克菲勒的中華醫學基金會、美國聯邦基金會等等。

學費只佔到學校收入的一小部分,當時國立醫校的平均學費是每年 20 大洋,膳宿費 30,根據 1938 年的紀錄,湘雅醫學院的學費是 10 元,膳宿費 37;其中一份收支報表顯示,收入僅 4,501 元,支出達 36,783 元 —— 那些撥款、捐款就是派這個用場了。

膳宿費本來就低,學生還可以申請減免;另外為了資助優秀學生還設免費學額,1918 年亦即湯飛凡還在讀書的時候,就有 20 個學生獲免費學額,由誰來出錢呢?有湖南的督軍大人譚延闓,和北洋政府的國務總理熊希齡。

後來的事情就沒有甚麼好多說了。在轟轟烈烈的一波又一波運動當中,1958 年還發生了一場「拔白旗」—— 白旗就是資產階級的旗,相對於無產階級永遠正確的紅旗而言 ——「拔白旗」三個字太過形象生動,於「人民群眾」而言可能還產生了看大戲的快感。

最終湯博士也和其他許許多多的人一樣,選擇了自殺。同樣的事情在中國太司空見慣了,以至於今天重提幾乎沒有任何感覺。但他不甘於受辱的最主要原因,據說是因為圍攻他傷害他的人,都是來自於他一手建造的北京生物製品研究所(前身即戰爭時代的中央防疫實驗處)。除了權力的威逼,到底是甚麼驅使研究所裡的所有人,所有曾經得益於他、受恩於他的人,同僚、弟子,以及往日的「朋友」,都向他擲出了問罪的石頭?這才是最令人心寒的一個問題。

還是回到錢的問題上吧:湘雅醫學院把錢都花在平民子弟身上,而居然沒有辦法從他們身上撈錢;黑心疫苗則不計萬千兒童的性命安全,只要自己發財就好。同樣都是錢,有人選擇這樣花,有人選擇這樣賺,是甚麼造成了兩者的差別呢?

有關湯飛凡的母校湘雅,還有一個小插曲。

醫學院隸屬的湘雅大學 1916 年收生當中有一個叫柳直荀,是毛澤東的相識。他是個標準的愛國熱血青年,在學校就辦組織,罷課、示威,焚燒日貨等等,後來因南昌起義失敗而逃往香港,遭遇海盜,幸而得太古商船相救。只不過,這個受美國大學教育,講一口流利英文,欠英國人救命之恩的,最終還是死在自己人手上:他因為反對共產黨黨內的「左傾」,也被當成「國民黨特務、AB 團分子」而處決 —— 當然,他到死也不知道這場清黨行動的幕後主腦是誰 —— 要說黑心呀,嘖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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