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畢贛新作「地球最後的夜晚」被一位文友評為「好戲但不好看」,我看完感覺恰好相反:畫面迷人,但未必匹配到內容。
「地球最後的夜晚」的敘事手法上承前作「路邊野餐」,意涵則完全不同。前者上半部的冷硬派橋段拍得支離破碎,時序顛倒,下半部「夢工作(Traumarbeit)」則是一鏡到底,暗示夢境比現實更連貫更有邏輯。流麗的運鏡看得觀眾炫目,以致忘記問一個基本問題:究竟這種安排成不成立?
洪席耶(Jacques Rancière)曾經論及「路邊野餐」的顛倒敘事之所以成立,一來有其中國元素 —— 畢贛自稱啟發自古詩詞的自由時序、「金剛經」的佛教時間觀 —— 二來則是出於故事需要。「路邊野餐」的命題是時間本身,或說角色如何面對被創傷扭曲的時間。主角陳昇曾經殺人,下獄期間喪妻,姪子衛衛被同母異父的兄弟販賣,而那個被水桶罩頭的路人則是露骨的文革象徵,個人與集體的創傷超載,唯有託付夢境重組另一個版本。陳昇 — 凱里人 — 中國人繼承了一段無力處理的創傷史,時序就此打亂。戲末陳昇在列車上迷糊睡去,窗外駛過另一列火車,車廂外牆的塗鴉時鐘快播之下恍如倒流。人想做夢回到過去,過去亦如夢魘召喚夢遊人。歷史是一場不由自主的(噩)夢。

這也是為甚麼用同一種破碎敘事,「路邊野餐」行得通,「去年在馬倫巴(L’Année dernière à Marienbad)」則是失敗作 —— 一齣洪席耶「極度厭惡」的經典 —— 一班複雜富閒「精英」階級根本無法解釋「複雜」的敘事時間。
「地球最後的夜晚」是不是另一齣「去年在馬倫巴」?畢贛一開始就為觀眾打底,讓主角羅紘武自稱「最近離了婚,記憶有點亂」,然後進入倒敘、插敘、亂敘。舊情固然會在記憶偶發搶灘,但亦僅止於此,並無如此敘事不可的理由,碎片化似乎純粹出於導演的偏好。
以潛意識邏輯敘事並非畢贛首創,此前大衛連治(David Lynch)已玩得出神入化。「地球最後的夜晚」現實與夢境的呼應緊密程度不下於「失憶大道(Mulholland Drive)」,不過後者比較聰明,利用先入為主的心理,夢意識去到盡頭,最後才祭出現實解畫;前者將夢境放在後半部,令人有種核對清單之感,逆向思考一下,就會覺得前半充滿斧鑿痕跡,對白刻意(咒語)、象徵造作(野柚、蘋果、紅髮、旋轉廢屋)。仿傚「失憶大道」一切都有解釋的和諧,不如學「妖夜慌蹤(Lost Highway)」將潛意識敘事推至極限的雜音,那是最激進的創意。
據說「地球最後的夜晚」的大陸票房意外好,原因出於大批觀眾被廣告誤導,錯以為是「適合初次約會」的浪漫喜劇,結果步出戲院一刻相當憤怒(不知道有否變成最後一次約會)。但我覺得廣告並無講錯,「地球最後的夜晚」的確拍得浪漫,而且美麗,好看。
劇情
朋友遇害,羅紘武(黃覺 飾)追查到疑犯女友萬綺雯(湯唯 飾),一連串糾纏後愛上 Femme fatale。萬綺雯提議羅紘武趁戲院槍聲響起之際伏擊男友,事敗兩人成擒。羅多年後回鄉,到處打聽下,發現舊情人已成婚又離異,並由萬綺雯變做陳慧嫻。遍尋不果,羅最後走入一間戲院,看了一齣叫「地球最後的夜晚」的 3D 電影,故事進入潛意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