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明:螺絲釘還是爛的好

A+A-
1989 年 11 月 11 日,柏林牆上的東德邊防軍。 圖片來源:路透社

三十年前東歐多國爆發革命,是近代歷史最重大的一個轉捩點。

但是翻看一下當年的老照片:譬如東德邊防軍在柏林牆邊一副遊手好閒的樣子,波羅的海三國二百萬人手拉手組成人牆,尤其是布拉格的學生將鮮花插到防暴警察的盾牌上(如今變成了傳統)—— 常常令人困惑一件事:他們的警察、士兵到底在幹甚麼呢?發呆,袖手旁觀,棍法太差?還是他們的槍都進了水?

布拉格學生能用鮮花阻擋警察。 圖片來源:Wikimedia Commons

答案顯然是這些人還有自己的個人意志,最終選擇不向自己的鄰居、同學、同事和同胞動武,當他們看見對面手無寸鐵的人跪下祈禱,都人性未泯,並沒有舉槍掃射。

警察、軍隊、監獄等權力機器,不是上層決策者,本來是政治中立,不應該為亂政負責 —— 當然,這說的是列寧式黨國之外的正常社會。

面對民眾示威,身為權力機器的一分子,其實只要不那麼賣命,馬虎一點,懶散一點,稍為陽奉陰違,「亂命有所不受」,就不會造成無可挽回的慘劇。

在改寫歷史的大時代裡,每一顆盡責的優秀螺絲釘,結果無非是保證當權者更加張牙舞爪,其實只要他們稍加鬆懈,當權者就會變成甩牙老虎。在日後的歷史中,他們在即將捲來的浪潮裡,都只是一瞬即逝的白沫,為甚麼泡沫要拼命和浪潮搏鬥,以證明自己的存在價值 —— 這是何苦來?

在他們的主子眼裡,他們只是工具,隨時可以換人。搞不好,歷史翻過來了,他們也逃不掉被清算的命運。

近來電視劇「我們與惡的距離」批判人性陰暗面,有些劇評說是在驗證俗語「雪崩的時候沒有一片雪花是無辜的」—— 只不過這句話很誤導人,因為引起雪崩的並不是雪花,而是積雪內外力的不平衡,這類似是而非的金句,經不起一丁點推敲。

如果一定要用雪崩作譬喻,應該是一個社會的好和壞,善與惡,正與邪形成的「內外力平衡」被打破了。

但凡大惡的鑄成,當然和很多小惡脫不了關係。譬如說,紅衛兵學生為甚麼要用滾水去燙殺老師?批鬥大會上的「人民」,為甚麼要用鐵絲把「反革命」的脖頸勒出血?獄卒只要不想方設法去折磨囚犯,就已經是不作惡了,惡只要少行一步,已經足以稱善。其實對於有選擇權的人而言,止於行惡,完全是不費吹灰之力,就像柏林牆邊的邊防軍,只需把槍口移開兩吋,就少一筆血債。

為甚麼由劉德華、梁朝偉為形象代言人的香港警察,有朝一日竟淪為「黑警」?除了上有亂命,他們為甚麼不保留最後一絲自我選擇?眼前是生死存亡關頭,早就脫離了程序、職責、法紀的範圍,已經到了捫心自問的時候:自己到底是甚麼人,胸膛裡還有沒有良心?

1989 年 11 月 19 日布拉格街頭,手無寸鐵的民眾在警察面前跪下祈禱。 圖片來源:LUBOMIR KOTEK/AFP/Getty Images

從這個角度來看,三十年前,東歐革命成功,因為他們的警察和士兵,畢竟人性尚存,不認為自己應該當好一顆螺絲釘 —— 尤其是這架機器是用來對付自己人的時候。鮮花之所以能阻擋這些警察,因為這些警察都有做人的底線;正如甘地能絕食抗爭,是因為他的對手是有底線的文明國。因此也不要苛責示威的人為甚麼不拼命,不流血,譚嗣同的下場還不夠說明一切嗎?苛責他們的人,是在等著一兩個烈士犧牲,然後坐享其成嗎?

東歐革命的時候,人群中有老婦問士兵:「外敵入侵了嗎?我們有武器嗎?為甚麼要用槍對著我們?你們吃的、穿的、用的,上過的學,從哪裡來?」許多士兵啞口無言,其中一些人終於脫下軍裝,放下武器,走入人群,為革命畫上句號。

在 1989 年這一波反蘇共的革命浪潮裡,只有一個國家失敗。很不幸,但也不意外。

※ 此欄文章為作者觀點,不代表本網立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