編劇／作者：陳永康
8.
穎欣和實仔開門。耀明已坐在沙發等著他們。
實仔雀躍地衝進來：「爸爸！我們剛剛去了奇幻樂園呀！」
耀明完全沒有理會他，只是盯著穎欣。
「實仔，我跟爸爸有話要說。你先回房間睡覺吧。」穎欣打圓場。實仔靜了下來，懵懂地看了看二人，聽話地走入房。
實仔的身影甫消失在門後，穎欣趕緊問。
「怎樣？到底兒子剛才出了甚麼問題？」
「剛剛打過去公司問了，他們說只是間歇性失靈。」
穎欣鬆一口氣，但很快又擔心。
「但…… 會不會有甚麼後遺症，要不要回去檢查一下？」
耀明沉默，穎欣皺眉不解。
「你為甚麼坐著愣了？兒子出事情了為甚麼你好像一點都不關心似的？」
「因為我知道他不會有事。」
穎欣差點想發作，她隱約猜到耀明想說甚麼，但還是按捺住情緒。
「對不起，是我過分了……」穎欣從剛才耀明在電話上的語氣就知道，違反了不能帶兒子外出的約定，他一定非常生氣，「我也有想過先打電話給你，可是 ——」
「我不是在說這件事，應該說我『不只』在說這件事。」耀明十分沮喪，「老婆，我們已經沒有錢再續租了…… 我連單位都已經拿去做按揭了。」
穎欣錯愕。她早知道這個兒子的費用昂貴，但沒料到情況已這麼嚴峻。的確，這段日子她只專注陪伴兒子，完全沒有理會過其他事情。怪不得耀明最近都在開夜班……
「那…… 沒關係！」穎欣撫了撫丈夫的肩膀作安慰，擠出笑容來。「我明天再去問財務公司借，或者我再問一下 ——」
耀明站起來，「不是錢的問題呀…… 老婆！不要繼續了！不應該是這樣的！」他突然爆發：「面對現實吧！不要困在自己的世界裡面……」
「對我來講，這才是真實，而外面才是假的。」穎欣喃喃地說，語氣平淡但堅定。
「他真實？那你告訴我，有哪一個小孩是不可以帶到外面玩？」他伸手指著房間，「有哪一個小孩永遠都不會長大？你這樣是苟延殘喘！他也是我的兒子。他走了我沒有一天不傷心…… 但我真的沒有辦法當這件產品是 ——」
「他不是產品！」穎欣怒吼。
穎欣的聲音在客廳迴響著，她感覺到自己的每根汗毛都憤怒得豎起來，連自己都對剛才的聲線感到陌生。
耀明搖搖頭，坐下來，彷彿是要投降似的。
「可能我真是全部做錯了…… 我真的好想做點甚麼幫你熬過這一關……」耀明看著地下，「我很想你體驗完那一個星期之後，我們就可以回到從前。」
他的聲音開始震抖，既害怕又內疚。
「這幾個星期以來，你知不知道為甚麼他總是有點東西沒有印象？為甚麼突然這麼聽話？喜歡讀書，從來不發脾氣？」
穎欣不肯定是否聽懂耀明的意思，但有一種恐怖感疾然襲來。
耀明眼泛淚光，擠出一個苦笑，「那些都是我加進去的…… 他的回憶跟性格，全部都是我植入的……」耀明的聲線愈來愈小，彷彿是在自言自語，「以現在的技術…… 是沒可能複製到人的回憶。」
穎欣只覺荒謬，想開口反駁，然而腦海裡盡是這些日子裡與這「兒子」相處時的不自然。此前她百思不得其解的地方，忽然全都合理了。她早該想到的。他完全沒有奇幻樂園的回憶、他大把大把地抓開心果來吃、他毫無懼色地處理蟑螂屍體、他會主動要求溫習單詞，然後還有……
她看著實仔關上的房門，思緒回到了數星期前，她本來就要送別實仔前問了的一個問題。
「那，他是意外還是自殺……」她問。
耀明沒有作聲，只有沉重的靜默。
「…… 你說謊！」
穎欣衝向實仔的房間，耀明一把將她捉住。穎欣歇斯底里地向耀明怒吼，「不是這樣的！我沒有害死兒子！那都是意外！」
「對不起…… 對不起……」
穎欣抓住頭髮蹲在地上嚎哭，耀明坐在沙發上掩面。
穎欣昏昏沉沉的不知道睡了多久，只依稀記得作了一個很長很長的噩夢。
是對面小學操場的開學集會把她吵醒了。原來自己只是睡了幾個小時。
幾秒後，她才猛然醒來，衝出客廳。客廳已經空無一人，她走遍全家都不見父子的蹤影，直到她在飯桌上找到一張筆跡潦草的紙條，上面寫著：
「Sorry，我一定要把它還回去。」
下款是「老公」。
她拿著紙條愣在原地。
要閉上眼睛。穎欣告訴自己。
閉上眼睛，她就可以看到她站在陽台旁邊。
外面陽光明媚，萬里無雲，她看著她眺望一個又一個活蹦亂跳的小學生。她猜她仍在想，如果實仔還在，他已經升讀五年級。然而，她知道她很快便毋須要再覺得痛心了。
露台旁邊放著一張矮椅。
這只是上帝充滿惡意的一個玩笑。
她看著她踏上矮椅，抖顫的手扶著欄杆。
她看著她向下俯瞰，對街的途人成了芝麻般細小。
她知道她又在想，實仔當晚可能也是看到類似的東西。
已經夠了……
然而，就在她幾乎要縱身一躍之際，她的眼角餘光掃到窗旁櫃頂一個半透明的塑膠盒子。
她重新睜開了眼睛。
她把盒子拿出，從矮椅走下來，小心翼翼地把它放到地上。
她跪坐地上，打開，是那個已經支離破碎的模型。
她把模型從盒子中取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