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眼:「喪青獻世樂團」—— We are Zombies but aliv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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電影「喪青獻世樂團」中,四位少年皆失去雙親,在還未懂得傷心和孤單之前,就已經遇上傷心的事情,過著孤單的生活;圖為劇照。

這個禮拜本來打算繼續談美食劇,但剛過去這幾天,食髓亦覺乏味,倒是想起上個週末看過的一部震撼作品。

我知道,在這個滿城風雨、毒霧迷離的壞天氣裡,不少人輾轉難眠,更難以提起興致看一部黑色喜劇。但「喪青獻世樂團(ウィーアーリトルゾンビーズ)」確實為我早已壞透了的心情稍為增添一點歡樂,當你感到疲倦和絕望,總有那麼一首歌,或一部電影,會明白你的悲傷。不需要用力的哭,亦用不著開懷的笑,不是浪漫抒懷的愉悅,而是那種讓人一邊看著一邊擺起臭臉問著「可惡啊怎麼我們都活得這樣不幸啊混蛋」的一下苦笑。

於今年辛丹斯電影節看漏了眼的「喪青獻世樂團」,卻毫無疑問是日本電影的年度佳作,除了童星演員二宮慶多和中島 SENA 的演出令人難忘,看完這部個人風格強烈、玩世不恭的作品,相信不少觀眾都已經記住了導演長久允的名字。

廣告導演出身的長久允,個人形象活脫脫是個瘋癲乖張的年輕藝術家,初次執導此劇情長片,整體水準已相當驚艷。意識流的剪接和敘事,配以大量毒舌獨白、玩嘢特效,例如借用 90 年代電玩遊戲元素、經典的 8 Bits 音樂聲效,兼且用色大膽,場景佈置豐富,運鏡意念多變奇詭,從故事鋪陳到電影語言的各種展現,其實許多地方都是稍一過火就會讓人感到疲勞,顯得太貪心,這亦是新導演常犯的錯誤。但「喪青獻世樂團」剛好證明了導演處理劇情長片的能力,雖然玩得大膽、電影風格誇張,卻處處點到即止,分量拿捏得十分成熟,既有它的癲狂胡鬧,卻不至於任性失控。相對於同樣是廣告導演出身,近年總是落得失控收場的一代名導中島哲也,剛剛新手上路的長久允,明顯謹慎深慮得多。

故事中,四位少年組織名為 Little Zombies 的樂團;圖為劇照。

「喪青獻世樂團」於細節調度的心思不少,更顯得不是雜亂無章,毫無節制。譬如說,故事一開始就講述四個小孩子的相遇,以及他們父母皆不幸離世的成長背景,其意識流的跳躍敘事,跟電影初段大量使用的 8 Bits 音效一樣,繼續重複下去就會開始惹人反感。於是,劇情突然一轉,他們貿然決定組織樂團,取名 Little Zombies,再緊接於垃圾回收場裡上演一幕 MV 般的主題曲 We Are Little Zombies。導演似乎相當有自信,就在觀眾看厭了小聰明的賣弄風格,幾乎要覺得不耐煩的時候,就用一首精心設計的洗腦歌,將整部電影的敘事節奏、音樂和畫面用色推到下一層,故事亦有了明確發展方向,開始探問那個小孩子無法適應,甚至覺得鄙賤的成人商業世界。電影播了接近一半,其實才正式入題。而前面的部分,只是「稍為長了一些」的開場白而已。

電影確實令人想起年輕時那個不按牌理出牌的鬼才園子溫,另一個版本的中島哲也,更懂得收斂的三池崇史,情緒激烈癲狂一些的山下敦弘。當然,類似與否的風格比對都不太準確,只因為「喪青獻世樂團」是長久允的處女長片,本人並未有其他對讀作品。但明顯地,長久允的電影美學、興趣和創作題材,都跟園子溫和中島哲也等人有許多不同之處。電影除了懷念 90 年代低科技電玩潮流,揶揄即食型娛樂行業的膚淺和病態,更透過 Little Zombies 以走音、無情緒起伏的蹩腳聲線,唱頌了被社會排擠的邊緣族群的處世態度。戲中池松壯亮飾演的三流經理人,似是導演本人的某些投射,在偽訪問中寥寥數句,表達了他對「垃圾」、低端人生的自嘲和迷戀。沒任何成就和才華,純粹就是廢物(人)的循環再用。

電影借用 90 年代電玩遊戲元素、經典的 8 Bits 音樂聲效,兼且用色大膽,場景佈置豐富,運鏡意念多變奇詭;圖為電影宣傳海報。

其實我最喜歡是故事末段,三個屁男孩突然情竇初開,惡意模仿岩井俊二的成名作「青春電幻物語」,似模似樣地褻玩那些曾被視為很夢幻綺麗的孤獨感,然後透過中島 SENA 擺出一張厭世臭臉,狠狠掌摑它的矯情作狀。「喪青獻世樂團」同樣青春和迷幻,卻流露了對現實的厭惡,對成長與所謂孤獨的無可奈何。對於人生,不一定要擁有很多情緒,或帶著很多憧憬和盼望。沒有情緒或其他想法,本身就是一種反應,就是代表了一種「沒有」的反應。就像這個故事,他們「沒有」,是因為他們在學會如何傷心和孤單之前,就已經遇上那些傷心的事情,過著孤單的生活。還來不及對未來懷有希望,未來就已經來到,而且令人失望。

他們看待世界的觀點,跟長久允的電影鏡頭一樣奇特,跟 Zombies 的走路姿勢一樣奇怪。明明活在一個廢墟之中,卻又總是恐懼著,當他們長大以後,未來需要面對一個怎樣的廢墟。因為他們仍在想像未來的世界末日,但其實,世界早已來到末日,未來就是連世界末日都沒有。

就像片末歌詞的那句,We are Zombies but alive,洗腦一樣在腦海裡反覆哼唱,流露出這部電影的荒誕、悲傷,但又有點倔強。以死去的形式繼續活著,就是所謂的「獻世」吧?

但「獻世」要獻得理直氣壯,別做一個賣弄作狀、欺騙自私的成年人,這又何嘗不是低端人生的掙扎和修行?

Zombies 跟人類一樣活著,但為甚麼行走的步伐比較緩慢?

(導演寫的)歌詞說,是因為它們充滿了幽默感。

世界末日之後,但願大家仍繼續呼吸、行走,直到最後都保持那份「獻世」的幽默感。

※ 此欄文章為作者觀點,不代表本網立場。 ※

專欄作家、文藝雜誌主編。旅居台北多年,曾獲香港中文文學創作獎冠軍、青年文學獎等。已出版長篇小說包括「廢氣團」、「沼氣團」、「小霸王」、「赤神傳」及短篇集「紙烏鴉」、「獅人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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