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明:先認衰,才有理性辯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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濕壁畫「西塞羅在元老院」(Cesare Maccari 繪,1882 – 88)。 圖片來源:Wikimedia Commons

最近社交網絡 Twitter 十分熱鬧,許多身在外國的中國人也時刻關注香港運動,可是我不禁留意到一件事:他們的共同特點是習慣開口罵人:但凡面對不同意見(並非常見的「五毛式」的惡意留言),不但不屑於以理服人,而是動輒惡言相向,最後總是叫那些不同意見的人滾

對於這類不同意見,不一定要反駁,可以選擇無視,在香港的網絡討論區,其實是一種行之已久的習慣,無視本身也是一種包容,即使如此,似乎在海外中國人當中也不容易做得到。

看到這些熱心海外中國人的反應,難免又有「諗多咗」的衝動:即議會理論的方式,是否能為他們所接受。

所謂「真理愈辯愈明」,似乎是理所當然的道理,但現在想來,這句話的意義不是在於找到真理,而是在於辯論甚麼,如何辯論,怎樣決定辯論的結果。

參加過辯論比賽的人應該都有體會,辯論的題目幾乎總是模稜兩可的,從正反方向來看,總有說得出道理的地方,輪到自己發言的時候,並沒有十足把握,因為真理不一定在自己這邊。

但是在辯論過程中,逐漸暴露的是錯誤和謬論,謬誤愈來愈站不住腳,漸漸被淘汰,錯誤的觀點被糾正,更加有道理的觀點水落石出。整個過程是流動的,真正的辯論沒有終結,要持續進行,因為人類永恆犯錯,真理之所以愈辯愈明,不是因為「找到了」真理,而是因為能不斷改正錯誤。

民主議會的制度起源於英國,在美國更見發揚光大,英美民主制度的誕生和成熟,展示的是一個開放式糾錯的過程:以近年而言,歐盟的大政府官僚統治,壓制自治的精神,遭到質疑和反抗,而有英國脱歐的公投;美國左派愈趨極端,冒出社會主義的傾向,堅守核心價值觀的保守主義才終於回歸。

理性辯論的前提,不是平等,而是承認有錯。

英國大詩人 John Milton 的名著「論出版自由」(Areopagitica)曾說,要讓真理和謬論搏鬥,有時候謬論也會佔上風,但是在開放和自由的時候,誰見過真理被打敗呢?(Let her [Truth] and falsehood grapple; Who ever knew truth put to the worse in a free and open encounter?

有這樣的信仰,所以才有足夠的氣度投身辯論的戰場吧,也能容忍謬論上竄下跳,甚至得逞,但只要繼續開放,讓所有人都能發表觀點,真理總能凱旋歸來。否則的話,「思想就會變成一潭墨守成規的泥漿。」(If her waters flow not in a perpetual progression, they sicken into a muddy pool of conformity and tradition.

這句話,準確解釋了為何中國歷史兩千年不斷循環重複,中國的思想文化陷入一潭泥漿。每一次改朝換代,都是「蒼天已死,黃天當立」,都是秉承天意的絕對正確;每一次皇朝覆滅,錯的都是別人。

歸根究底,因為中國文化沒有對真理的信仰:道家是一種虛無主義,沒有價值判斷,有點像今天西方的 non-judgementalism;儒家則是二分法,君子對小人,上智對下愚,都不可能有辯論的基礎。歷代的皇朝為了維護合法統治地位,必須表現出絕對權威,皇帝口銜天憲,不允許任何人質疑,認錯就是沒面子,甚麼「罪在朕躬」的歉意,當然是裝裝樣子的,因為他身邊絕大多數人只會跪下來苦苦哀啼「萬歲聖明」,明朝崇禎皇帝的名言「朕非亡國之君,臣乃亡國之臣」,其實是每一個中國人最自然不過的反應。

認錯對於中國人而言是多麼困難的一件事呀:認錯就等於認衰,令自己矮化,立即被其他人踩在腳下,從上到下,都是一樣的死要面子,「唔衰得」,這大概可以解釋為何中國人特別的玻璃心。

※ 此欄文章為作者觀點,不代表本網立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