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傑:A-Level 放榜那天的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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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8 年,兩名英國學生剛收到 A-Level 成績。 圖片來源:路透社

Jupas 放榜,今年正逢病毒疫情,不知道考試當局會不會以人道理由,改卷給分,略為鬆手。千萬名中學考生,命運成敗,繋於今日放榜。

早前有位博士生,被要求把 Hong Kong 寫成 Xianggang,若以這種邏輯,英國(Britain)有一天為何不因應強勢崛起的中國以及繼續增加的中國留學生,為遷就市場、政治正確,索性改名為 Ying Guo?

在 Ying Guo 普通中學畢業程度的 GCSE 和 A-level 之間,再隔濾一層,AS 的成績,多少已經預示了一年之後 F.7 的表現,報讀大學,大學取錄與否,再看看這一年的 AS 如何。

英國有的寄宿學校,將 AS 當做淘汰試。AS 成績不理想的,當即勸退出校,因為寄宿學校非常在意全國的排名榜,希望多一點學生考進牛津劍橋。過不了 AS 這關,亦即可能連 Russell Group 的大學也入不到,影響寄宿學校名譽。

許多年前我在英國根德郡(Kent)讀 A-Level ,我讀的是政府工專學校附設的大學預科班。全班同學只有 6、7 位,我是唯一的異族華裔香港人。

由於師生都是英國當地人,小班教學,氣氛特別輕鬆。我在 A-Level 修讀英國文學和法文,兼考美術,還兼讀 O-level 的西班牙文。

班中有一個鬼妹叫做 Christine,對我很好。課室裡很談得來。她問我 A-Level 之後有何去向,我說已經報讀大學的英國文學。她竟然一臉仰慕地說:你真有大志。我問她:你呢?她說不想再讀書了,想在銀行找一份工作。

只法文一科,分語文和文學,各自有不同的敎師。負責教文學的那位是一個高齡不婚的女教師,脾氣古怪,不喜歡另外教語文的那個叫做 Mr. Wiley 的男教師。

其實 Wiley 教得很好,只是個性比較古板,不知道在辦公室做錯何事,得罪了這位老姑娘。老姑娘每次上課,一開頭的十分鐘,就問我們 Wiley 教過我們甚麼。大家向她報告,她聽了必嗤之以鼻,告訴我們:Wiley 的法文不夠好,他教的都是胡說八道。

我們當然不會相信她,課餘引為笑談,並研究這種偏見是否出於性心理之不平衡。Wiley 是一位紅髮(Ginger-hair)面有斑點的英國人,這個生理品種,多見諸英格蘭北部,而且據統計出身基層,往往受到金髮藍眼睛的英國人歧視。這一點是同班的另一位英國同學告訴我的,他說 Wiley 唯一的罪狀,就是 Ginger hair。我才知道,英國即使在白人之間,也有歧視。

在那個小班級裡,我是唯一報讀大學的一個學生,其他的鬼仔鬼妹,不是想匆匆畢業後到社會謀生,就是另報讀工業學科。

另有一位英國文學教師,叫做 Mr. Hellman,「地獄人」,他教中世紀的喬叟(Chaucer)詩,能夠仿效五百年前的英語古音朗誦課文。對於他的功課,我最為緊張,因為英文不是我的母語,我問他我是不是寫得很糟糕,他答:Your written English is good, although with some occasional oddities —— 只是偶爾有點奇特。這是典型的英式含蓄。許多年之後,我對一個美國人用了這樣的說法,他不明所以。因此,美國總統 Donald Trump,為何在英國成為跨黨派的文化公敵?因為英國人認為他將英文程度拉得很低,將英文此一偉大的語言庸俗化。

在英國讀預科,有驚無險。考西班牙文的那位 Hau 是老師,是退伍軍人,我今天還記得他的樣子:瘦削的面容、灰白的頭髮,一副黑框眼鏡,記得我因答錯他的問題而道歉,他連忙說:No es muy importante —— 不要緊,不太重要的。

在英國讀書,發現周圍的人很善良,很真確,尤其在小地方的學校。A-Level 放榜那天,我有點緊張,到學校找我的班主任,他讓我看成績,隨即恭喜我過了關。

於是我離開了根德郡,去了讀大學。有許多年我都沒有回到那個最初養育我的地方,直到畢業的那一年,我經過學校那座小山丘下城鎮的銀行,看見當年的 Christine,就在銀行的一張枱邊。她看見了我,我們只是伸手互打了一個招呼。

我想推門進去與她重逢,但那一刻想到她還沒有下班,可能不方便。

如果那一天我推門進去,與她閑聊,等她下班與她喝一杯咖啡,問她還有沒有男朋友,如果答案是 No,那麼我的人生軌跡,從此也許很不一樣。

許多年過去了,我明白了人生許多事情,經歷過許多交叉點,我有時總想起,為甚麼那天沒有推門走進去?一秒鐘裡那一個有點羞怯的決定,或許會改變我以後的人生,或許完全沒有影響。如果時鐘能往回撥,站在那個小小的交叉點上,我當時完全不在意,但今天想來,我會試一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