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中國百年的知識分子,無法深切了解西方的「自由主義」(Liberalism),因為文化水土衝突。其中許多在清末之後極力想「學貫中西」,但一生時間太短。
只錢鍾書類,窮其一生達至文學百科全書式的學貫中西,中國詩詞與西方文學比較;或楊憲益、余國藩將紅樓夢和西遊記譯成英文,與文化名詞翻譯的困難搏鬥,一生幾十年就這樣完了。
但錢鍾書和楊憲益無法將他們在文學上的學貫中西,延伸到中西方的文化思想,也無法由應用角度為中國人指出一條通往現代之路。
19 世紀來華的許多西方傳教士,如曾經居住香港的李提摩太、馬禮遜,精通拉丁文和神學,以幾十年時間住在遠東,能夠學懂中文,翻譯聖經,對中國人講述基督教義,已經用盡了一生的精力。
由利馬竇開始,西洋傳教士在學中文的同時,當然也了解中國人拜祖先的儒家文化。但他們也沒有時間再將中西文化兩大系統比較而交融,就像廚藝,中西的菜色精華 fusion,或在紅肉和素菜之間,兩相結合,變成第三條路,即另一種人造肉食,如 Impossible Foods,既有肉類的好味道;以及 Perfect Day(毋庸牛),不必殺生亦可得到牛奶,也能保護環境、尊重生命,而且成為全人類明日的環保食物。
因為無論是林語堂還是馬禮遜,一個一生只能向中國人介紹認識幽默感,力求消除中國文化過分嚴肅產生的戾氣,另一個只能推介基督教的人文教育模式。要這兩個傑出人物設計一套中西方都能接受的政治制度,他們一來尊嚴有限,智慧也有限,即使有,一生的時間不夠。
而自文藝復興以來,東西方文化的競爭開始了。特別是經過明末和清初中國的停滯,歐洲開始走出中世紀的鴻蒙,醒過來,而且開始向前走了。這甦醒而邁開的一步,就是由君主神權,向人文科學進化。其進步的動力,就是知識分子在獲得獨立思考之下,會聚成的自由主義(Liberalism)潮流。
西方的自由主義由 18 世紀末開始,總分為上下兩期。
上期的西方的自由主義者,由大自然春夏秋冬的秩序,思考人和宇宙的關係,漸漸對於神學裡的上帝,有了新的認識。此一前期自由主義者認為:上帝的神聖、自然秩序、人性,應該是三位和諧一體。自然的秩序是上帝意志的體現,人性的發展,也與自然配合,不應衝突。

這種觀點,來自 13 世紀黑暗時代意大利神學家阿奎那(Thomas Aquinas)。他崇尚理性,但在那個時候,用理性來質疑神學無疑十分危險。因此阿奎那結合了古希臘哲學家亞里士多德思想,率先提倡:上帝就是理性的體現。提倡理性思考,並不是要否定上帝的存在。
因為古希臘並無天主教,那時候信奉多神,並無一個獨一的上帝定於一尊,因此有亞里士多德和蘇格拉底的理性思考哲學空間。但中世紀不同。梵蒂岡壟斷了聖經信仰,設立宗教裁判所,不容對聖經有任何異端的解釋。
英國由此興起了浪漫主義,擁抱田園,崇尚自然,喜歡由開花落葉、日出鳥飛的自然世界中,尋找上帝,並且將自然的靈感,連接人性的歡欣。
西方文化至此,與道家的「師法自然」有所契合。所謂「春有百花秋有月,夏有涼風冬有雪」,本來中國人的生活哲學,以蘇東坡為典範,也與自然契合。但是中國文人未能將人性由儒家君臣父子倫理的束縛釋放出來,由大自然得到人性體驗的靈感。看見春花秋月,結論只是「若無閒事掛心頭,便是人間好時節」。
然而,知道是好時節之後,又怎樣呢?中國的士大夫未能在這個修心養性的個人層次,有所超越,演變為對人世間的深入關懷,尤其是對人權受到無理壓迫的思考。中國有陶淵明、蘇東坡,最終也有林語堂,但是中國婦女纏足而成為妻妾,中國的知識分子欣然接納,並沒有因由自然萬物的詩詞繪畫靈感,想到為婦女和奴隸謀求解放。
但是到了 19 世紀中之後,自由主義者由關懷人文社會,衍生了社會主義的平均思想。到了這一點上,就與中國的傳統人文思想衝突。加上工業革命,西方的自由主義者開始有了野心,由順從自然,轉而想駕馭和操縱自然。馬克思主義的介入,令西方自由主義思想有一旁支走上了邪路。這一支勢力,目前正在回過頭來侵蝕美國的自由主義主流,鼓吹吸毒、變性而成為潮流,可謂由崇拜自然而走向操控自然,最終變成違反自然的質變。
中國知識分子在「五四」後也有一激進的分支,直接跳接西方自由主義後期的質變末流,認為中國要得救,社會制度必須選擇共產主義。以後的災難,不必細說。
中國的自由主義,到胡適、梁啟超,以及師承英國浪漫主義詩歌的徐志摩,那一代曇花一現。
如果由那時起不走上邪路,有足夠的留學生研讀文科,自己慢慢探索,避免踏入共產主義的陷阱,也就是說,中華民國即使在中日戰爭之後,乘着勝利國如日中天的良好形勢,在大陸正常跟隨三民主義的憲政發展,到了 21 世紀,中國人其實有機會能糅合西方自由主義的前期與道家佛家的文化。東西方的自由主義陷入拜登華爾街式的貪婪、矽谷 IT 的失控、面對政治正確教條和移民潮加伊斯蘭恐怖主義而不知所措、整個西方的道德信仰真空,這個時候,另一個在平行時空裡健康發展的中國,有望能為全世界推出一個真正的人類命運共同體思潮。
然而,一切已經太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