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德國戰敗後,納粹主義成為禁忌,兩德分別改信共產和資本主義民主,遭逢意識形態劇變,究竟德國人如何自處?田納西大學歷史學教授布萊克(Monica Black)新書 A Demon-Haunted Land 指出,舊價值一夜崩解,原來令不少德國人懷疑人生,繼而轉向中世紀傳統尋求精神救贖 —— 民間盛行各種末日預言,多人報稱目擊聖母或耶穌顯靈,有人透過魔法治病被捧為救世主,法庭處理過多宗涉及巫術的指控,成為德國文化史一段有趣插曲。
第二次世界大戰展示了現代文明的自毀力量,徹底動搖人類對理性、科學和進步的信心;戰敗德國人還要學習擺脫納粹主義,重新認識與世界的關係。他們在短時間內喪失主權、無權發行貨幣、國歌被禁播、甚至無權自設路牌,眾多傳統的權威機構亦受牽連,如軍方、傳媒、大學、醫院都與納粹黨過從甚密,部分遭到盟軍解散,所有秩序都被推倒重來。
布萊克提醒,在整個清算納粹主義的過程中,有很多事情都未經民間公開討論,如人民對納粹政權的效忠,民眾在反猶迫害、種族滅絕和戰爭罪行中的角色,還有因欺瞞和背叛遺留的各種傷痕。這些敏感課題被壓抑下來,當中未被梳理的焦躁與不安,卻以另類文化形式排遣,這正是戰後德國怪力亂神的成因。
20 世紀德國「獵巫風潮」
布萊克分析,戰後亂象可概括分為兩大類:其一是心靈飽受折磨的個人,到處尋求精神慰藉、治癒與救贖;其二是集體焦慮情緒,衍生成社區對巫術的集體恐慌。

當戰爭臨近尾聲時,德國民間確曾流傳各種末日謠言,更具體說,是對終極審判來臨的恐懼。隨戰爭結束,末日謠言一度消退,但其後各地又出現自稱能以魔法治病的治療師,當中最有名的是格羅寧(Bruno Gröning),他通過治病集結大批信徒,又利用各種手段籠絡人心,向信徒派發小錫紙球,聲稱能夠傳導「有治癒能力的電流」,有德國人甚至奉他為新彌賽亞,有關記載如今可見於多個德國檔案館內。
這些自稱有超能力的「神棍」,成功贏得部分人信任,卻引發其他人恐慌。布萊克翻查報章發現,1950 年代初西德報紙不時報道居民互相指責對方為巫師。最經典的案例發生於南部法蘭克尼亞(Franconia)的一條小村內,一名自稱能醫百病的治療師離世後,其女兒 N 女士被村民猜疑用巫術害人;及後有另一名治療師 C 先生到訪村莊,指控 N 女士侍奉魔鬼,碰巧當時又有兩名中年村民離奇猝死,導致全村人心惶惶,C 先生還誘導村民以童子尿灑向 N 女士家門辟邪。最終 N 女士入稟法院,C 先生被裁定誹謗罪名成立。
1947 至 1965 年間,西德就曾有多宗類似案件,被報章統稱為「巫術審判」(witchcraft trials),但不似 16 至 17 世紀的獵巫風潮,這些指控通常不涉及與魔鬼發生性關係、夜間飛行、懸浮半空等內容,而多建基在原來的人際衝突,涉及家庭與鄰舍糾紛,從側面反映後納粹時期複雜的社會關係,與社會集體的焦慮情緒。
布萊克指出,待到西德經濟崛起,消費主義再次發揮麻醉人心的作用,中世紀的魑魅魍魎才在 50 年代開始逐漸消散。德國人在冷戰緊張局勢下,悄悄地護理大戰遺下的傷口,以及昔日極權統治下的良心責備。即使社會迅速重建,但不少上一代的人際隔閡依然存在。
這段德國文化史小插曲,也是省思群眾心理與現代性的重要契機,難怪見證過這些亂象的精神分析大師榮格(Carl Jung),在臨終前會撰寫有關 UFO 論著 Flying Saucers: A Modern Myth of Things Seen in the Skies,對現代西方文明留下如此評價:
中世紀、上古時期和史前時代,沒有如「啟蒙運動」所設想那樣消亡,而是快樂地存在於大部分人之間。神話和魔法一如既往在我們當中盛行,只有受理性主義教育的人遠離了他們的根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