殖民者不是你的情人:以愛情喻政治有何問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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改編 1992 年小說 Death and Nightingales 的電視劇集劇照,內容以複雜的愛情和血緣關係,隱喻愛爾蘭身分問題。

不論時事評論、政治漫畫還是文藝創作,我們經常用愛情比喻複雜的政治,把兩國元首會談理解為拍拖、把英國脫歐類比為離婚之類。貝爾法斯特女王大學文化史學者 Alison Garden 文章指出,上世紀北愛爾蘭衝突期間,大量愛情小說與電視劇誕生,讓觀眾梳理糾纏不清的族群矛盾,但陳腐的愛情故事公式,也限制了大眾對政治問題的想像。

1968 年持續到 1998 年的北愛衝突期間,北愛爾蘭小說家、詩人、劇作家、電影編劇,經常用愛情隱喻兩大族群關係。備受爭議的英國作家 Lionel Shriver 曾經在 1990 年抱怨,經常有小說俗套地把羅密歐與茱麗葉式故事投射在北愛爾蘭的處境上,要信奉天主教和新教的男女主角,為愛情打破世俗藩籬與禁忌。

Kevin and Sadie 系列第二部小說 Across the Barricades(1972)封面。

最有名的例子,是小說家 Joan Lingard 在 1970 年代出版的著名 Kevin and Sadie 系列青年小說。出身天主教家庭的 Kevin 與新教家庭的 Sadie,雙方身份對立卻偏偏相戀,經歷各種磨難到最後結婚,從側面描寫北愛衝突如何深入平民生活。系列中第二部小說 Across the Barricades 在愛爾蘭膾炙人口,甚至納入學校課程內容。

英國廣播公司(BBC)亦有參一腳,把多部以愛情處理愛爾蘭問題的小說改編為電視劇,譬如小說 Eureka Street(1996)與 Death and Nightingales(1992)就先後搬上電視。部分原創劇集亦會加入兩族混血兒角色,如警匪劇「反腐先鋒」(Line of Duty)的警司 Ted Hastings 和犯罪電視劇「墮落」(The Fall)的連環殺人犯 Paul (Peter) Spector。即使沒有明確北愛背景,如此設定還是會令觀眾對角色起疑。

當時北愛衝突還衍生一系列驚悚故事,把實力懸殊的武裝衝突,寫成貓捉老鼠的簡單敘事,如同那些流行的愛情故事,一律被文化評論人貶抑為價值偏低的文類,俗稱 Troubles Trash。然而,在北愛衝突已然平息的今日,這類故事還是歷久不衰,今年就有同類青年小說 Guard Your Heart 誕生,男女主角又是有天主教和新教背景,同時在象徵北愛衝突結束的 1998 年「貝爾法斯特協議」簽署日出生,政治寓意可謂相當露骨。

故事為混沌現實梳理出脈絡

追本溯源,英格蘭與愛爾蘭的愛情比喻,起碼可追溯多個世紀以前。在大眾認知中,12 世紀盎格魯諾曼人(Anglo-Norman)征服愛爾蘭的過程,恰恰是伴隨著政治婚姻而來。最為人耳熟能詳的,是愛爾蘭倫斯特國王 Diarmait MacMurchada 為重奪王位,把女兒 Aoife MacMurchada 許配給彼岸的盎格魯諾曼貴族 Richard FitzGilbert(時人稱 Strongbow),最終為殖民愛爾蘭揭開歷史序幕。

這場婚事如今已成為神話,不斷被後世重構,兩人的真實面貌早就非常模糊,那怕中世紀政治婚姻與現代浪漫愛情是兩碼子的事。其後 14 世紀英格蘭人與愛爾蘭人亦曾被禁止通婚,但婚姻仍然是理解兩族關係最深入民心的比喻,而愛爾蘭幾乎都被擬人化為女性,渴求作為丈夫的英格蘭愛護。

19 世紀愛爾蘭畫家 Daniel Maclise 作品 The Marriage of Strongbow and Aoife,描繪 Aoife MacMurchada 與 Richard FitzGilbert 成婚的畫面。 圖片來源:National Gallery of Ireland/Wikimedia Commons

1800 年「聯合法令」(Act of Union)把雙方正式合併為「大不列顛暨愛爾蘭聯合王國」,夫妻比喻就更為氾濫,遍及諷刺漫畫、政治文宣、議會演講,孕育出名為「民族故事」(National Tales)的小說類型,千篇一律以英國丈夫與愛爾蘭妻子作故事設定,意味著愛爾蘭人的叛逆特質,可通過與英國丈夫結合得以馴服,代表作是 1806 年作品 The Wild Irish Girl: A National Tale

1919 年愛爾蘭獨立戰爭與其後的內戰,使得愛爾蘭人擺脫英國統治,同時要思索身份認同問題。文化史學家 Síobhra Aiken 提到,這時期愛爾蘭人較常用三角戀作為隱喻,以梳理內戰期間的政治效忠兩難,不少革命分子都喜歡用愛情包裝,表達戰爭時期的創傷經歷。後來以愛情隱喻北愛衝突,其實也是這個悠久傳統的延續。

正如美國小說家 Joan Didion 所言,我們要通過說故事才能生活下去,故事有助我們把一團糟的現實,梳理出可以理解的脈絡,通過敘事思考自身處境。或許如法國文學批評家羅蘭巴特(Roland Barthes)所說,浪漫愛情是透過文學孕育,只能夠通過一系列陳腐的符碼表達。多個世紀以來,英國人和愛爾蘭人也是通過這套符碼,理解雙方的恩怨情仇。

Garden 不是反對以愛情喻政治,畢竟這是大眾介入政治的重要媒介,但既定的陳腔濫調故事公式,卻有著太多曲解現實的元素 —— 現實中愛爾蘭的異族通婚總是來得相對稀鬆平常,不如小說或劇集描繪般驚天動地。結果恐怕會局限我們的政治認知,部分北愛作家和文學評論人,如 Lucy Caldwell、Caroline Magennis、Eli Davies 等,便致力推動新類型創作,以其他方式訴說北愛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