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 月 21 日午夜收到邱翔鐘夫人電郵,驚悉在倫敦的邱翔鐘先生逝世,悲慟萬分,徹夜無眠。
邱先生與我相知相交 37 年,他出生於印尼泗水,60 年代以「歸僑」身份回中國求學,後來是何遭遇,可以想像。70 年代他偕學醫的太太厲鼎明女士來香港,後轉往美國研究蘇聯與共產主義,不久前往倫敦,在英國廣播公司(BBC)世界廣播部中文部服務。退休後曾去柏克萊大學做了一年研究,在千禧年間來香港,任職報界總編輯五年。
邱先生博學儒雅,是謙沖君子,為人樸實勤奮。他對中國、英美、蘇聯的政治史料涉獵極廣,悲天憫人,富有正義感,是優秀的知識分子典型。於我他像一位大兄長,關懷備至,鼓勵甚欣,在倫敦的時候,我與他往來密切,很敬佩他對時事的敏銳觸覺,對中國民生前途的憂愁。邱先生是南洋華僑,有華僑的殷厚,也有讀書人的愁腸。「六四」期間我們在電視新聞的屏幕前渡過許多日夜,其後多年,在香港他工作忙碌,住在大坑道,那五年見面不太多,因為香港生活緊張,他工作到深夜後。反而他回到倫敦真正的退休,二十年來英港兩地,我往還多次,每次都與他見面,而且偶在他溫莎的房子留宿。燈光下不知餐敘幾次,深晤幾回,契合處有如隔世緣接,融和處有如心意鏡通。
人生得此長輩知己如此,是上天對我的眷顧。
與邱先生的夜談,次數之多,交心之切,他漸成為我生活中不可缺少的一部分。對於國際時事有疑難的時候,我向他請教,他總不吝深入解釋。有時我與他分享香港社會其他階層人事逸聞,他聽得開心。我請他為「茶杯」雜誌寫稿介紹英國社會,他欣然答應,而且後來編彙成書。他的公子在劍橋大學醫科畢業,在英國從事新冠狀病毒的研究,太太是中西醫結合的專家,一門三傑。
邱先生喜歡旅行,他香港很多好朋友,來倫敦必定拜會。他喜歡聽音樂歌劇,愛去歐洲旅行,有幾年他在溫莎的公寓舉辦鋼琴音樂會,高朋滿座,在他的家我與許多舊友重逢,邱太太做東道,他總是默默的笑看眾生。
邱先生喜歡狗。二十年來養過兩代共三犬。時間過得快,愛犬一隻隻逝世,加上世道日艱,近年他心情不太寬快。由香港回倫敦後,我與他見過一面,最近一次通電話,在兩個月前。俄羅斯侵略烏克蘭,我問他有何高見。在電話的那一端,他很高興地告訴我最近健康好轉了,可以恢復寫作議事。
邱先生很關心香港的自由和繁榮,也希望中國能變好,中國人有幸福的生活。我近兩個月歐洲數度去來之間總想再拜訪他。我發現最近他有點疲態,但行走精神尚佳。未想到他原來兩個月來體重減輕,不太肯進食,去醫院檢查,服藥時併發肺炎,當是器官衰竭。
邱太太說最後他在深切治療部一睡不起。但願他一路安詳。
邱先生離開,我的生命出現了一個大洞。雖然知道人總有道別的一天,沒有想到來得如此突然。
我還記得第一次看見他的樣子,他面帶友善而敦樸的微笑,我直覺這是一個好人,那年他只有四十多歲。我也記得最後一次他送我由住所到貝克街的地鐵站,我們談起,這 4 分 1 世紀以來,他在倫敦已經搬過兩次了。我忽然省悟:為甚麼時間過得這樣快呢?為甚麼相聚的時間那麼少呢?
每次我都記得到他在溫莎的家,他開車來火車站接。離開他家,他一直送到大門口,花叢樹影之下依依揮手道別。來世上一回,億萬人之間,與這樣一個難忘的師友同行了半生,地久天長之間,又如此短暫,真是捨不得。亂世方酣,遠方傳來隱然戰火炮聲,以後有疑難,再無可以問道言計的哲人了。燈火中再也尋不到他的身影。邱先生如不見棄,只能期諸來生再逢,希望那時的娑婆世界,會比今日如他長年祈願的更美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