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明:文學男人 05 —— 美麗新世界要換人當家作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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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2 年 Netflix 版本的「查泰萊夫人的情人」;圖為劇照。

是的,還有點東西是我相信的。我相信人的心應該是熱的。我尤其相信愛的時候心是熱的,我相信如果男人性交的時候心是熱的,女人接受的時候,心也是熱的,那麼一切就好了。死掉的,白癡的,正是那種心冷意淡的性交。(Yes, I do believe in something. I believe in being warm-hearted. I believe especially in being warm-hearted in love, in fucking with a warm heart. I believe if men could fuck with warm hearts, and the women take it warm-heartedly, everything would come all right. It’s all this cold-hearted fucking that is death and idiocy.)

誇張一點說,僅僅這一段話,也可以使「查泰萊夫人的情人」(Lady Chatterley’s Lover)有資格傳世。小說雖然被歸類為艷情類(Erotic),但在 400 多頁的篇幅裡,色情内容其實不多,對於今日見慣不怪的讀者,更是毫無震撼力可言。然而,小說花費大量篇幅討論兩性、性交、愛慾,身體與精神這些至關重要的議題,當然是永遠也不會過時。

當然,當年出版時可謂石破天驚,很長時期通行的都只是刪節本,50 年代翻譯為日文版時,出版商也被告上法庭。

儘管小說出版時,正值大英帝國佔領地表最廣闊的土地之際,但是天翻地覆的氣味,已經彌漫在全世界上空,但凡有丁點感知能力,都很難不膽戰心驚,這恐怕也是當時的英國讀者,接觸到這本小說時最大的感受。

顧名思義,書名已經引出了兩個男人:一個在明,一個在暗,弔詭的是,在明的是情人,反而丈夫退了一席之地。這兩個人的關係,是小說成為傳世經典最大的關鍵,否則只是一個貴族婦女出軌的故事,造成的轟動不會這樣巨大,正如作者自己也曾開玩笑說,他這本小說並不是要鼓吹女人們,追求管工之類的壯男。

這個關鍵就是權力的轉移和拉鋸。不僅發生在不同社會階層之間,也發生在兩性之間,以及現代文化與古典文化,新興的愛情觀,與舊有的婚姻制度之間的衝突。

身為貴族階層一員的丈夫,不幸的查泰萊先生,因為大戰而癱瘓,重創奪走的不只是他的尊嚴,也包括他的生命力。雖然他擁有不錯的外表,但是「他們的內心都是堅絕無情,他們以為熱情是卑劣的東西」。相比之下,他所僱用的獵場管工,他妻子的情人 Oliver Mellors,所誇耀的不是文化修養(manner),而是自然的性魅力(virility)。

這兩個男人的關係,除了權力與階層的對立,也牽涉到另一個永恆的問題,就是頭腦(Mind)與體格(Body)孰輕孰重。沒有強壯的體格,在作者看來,頭腦也是萎靡的,反過來正如查泰萊先生,他的形象令人不免聯想起愛德華時代的一位首相貝爾福(Arthur Balfour),儘管他外表溫文,舉止優雅,但是在動蕩、暴烈的大時代,他顯然不是一個合適的人選。

小說出版於 1928 年,共產主義已經是星火燎原,「我們工人有力量」的願景,甚至遠播中國這樣落後的農業國。另一面則是美國極速躍起,其科技發明、工業製造、武器生產、金融交易、礦產資源和土地開發的所有規模,都成為全世界無法望其項背的霸主。工業化轟隆的機器聲,正在昭告一個新世界的誕生:粗野、蓬勃、速度飛快,擁有巨人般的力量,足以將由貴族主導的寧靜、優雅、緩慢的古典世界,撕成碎片。

因此小說的色情描寫,倒成了必不可少的内容。雖則再粗俗露骨的文字描寫,也遠遠比不上 20 世紀初政治衝突帶來的暴力和血腥。如果還是用一種羞羞答答,溫情脈脈的風格來描寫,既不符合作者本人的背景,也與當時的時代不相匹配。

小說隱喻的不僅是英國社會的階級更替,我們身為後世讀者,擁有 Hindsight 之利,再放大一點來看,也可以說是美國作為世界新秩序霸主,取代英國的一個寓言故事。尤其是讀到 Mellors 所使用的語言,與紳士們注重修飾至於造作的風格,大相徑庭,雖然他顯然有失斯文,但是這種語言的優點是直接、簡單、富於感染力。

但是,正如 Mellors 激揚的引言,作者對於這個美麗新世界絕不樂觀,純粹崇尚力量的工業化,勢將最大程度摧毀自然的生命力。使人變得冷漠、無情、自我中心、彼此疏遠,「那兒只有那種冷酷的虛榮心,沒有溫熱的人道的接觸…… 欲望著賣身與成功的財神」,遺忘甚至鄙夷使用自己的體能、手工和勞力,永遠遠離了單純、簡單的生活。

因此在這個權力移交,秩序更迭的大時代中,這對情人被寄托了平民知識分子的理想主義:女人得以擺脫社會階層、傳統禮儀的束縛,原始的性本能獲得復甦和釋放;男人也有機會擺脫他粗野、無知的困境,未經開化的精神受到挑戰,以及填補。

小說結尾畢竟留給他們一線希望,可能是不想叫讀者過於絕望,因為追求愛慾、精神的壯健,如男主角所相信的「being warm-hearted」,不容易經受得起現實的考驗。但是如果缺乏這一切,那麼即使活著,也等於是白癡、死掉的。

※ 此欄文章為作者觀點,不代表本網立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