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明:文學女人 05 —— 每一個人心裡都有一個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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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49 年小說改編的電影「包伯利夫人」,由 Jennifer Jones 飾演女主角;圖為劇照。

She wanted to die, but she also wanted to live in Paris. (她想死,但她也想住在巴黎。)

作者福樓拜說過,他自己就是包法利夫人。很多讀者也說,讀完這本小說,覺得自己就是包法利夫人:一方面厭倦自己的人生瑣碎、乏味、庸碌、無趣,而每感萬念俱灰;另一方面慾望總在瞬間勃發,憧憬著一片華燈璀璨的舞榭歌台,自己正是登場的主角。

曾幾何時,中國文化界對這本小說的定位很簡單,認為作者是在批判「小資產階級的腐朽人生觀」,女主角純粹是一個蕩婦,她的人生是自尋煩惱,下場則是咎由自取。古往今來所有對於女性的貶損,甚麼不甘寂寞、不守婦道、不切實際、愛慕虛榮,心比天高,身為下賤等,都可以用來形容她。

如果包法利夫人果然是一個如此不堪的女人,我想這本小說不可能成為傳世的經典,以至於 200 年來的讀者,不僅對她寄予同情,還會因油然而生的認同感而深感震撼。

如果「飄」的主角思嘉是一個過於現實的厲害女人,包法利夫人也可說是一個耽於浪漫的傻女。小說的故事情節,不如「飄」(Gone With the Wind)那樣緊湊豐富、跌宕起伏,然而作者對人生況味的各種描寫之細膩貼切,深刻至於殘酷,堪稱極品,無出其右。

譬如形容愛情:「愛情對她來說,應該突然而來,光彩奪目,好像從天而降的暴風驟雨,橫掃人生,震撼人心,像狂風掃落葉一般,把人的意志連根拔起,把心靈投入萬丈深淵。」

形容生活淒涼:「有如天窗朝北的頂摟,煩悶卻是一隻默默無言的蜘蛛,正在她內心各個黑暗的角落裡結網。」

形容男人的失意:「悶悶不樂,懊惱萬分,怪罪上天,妒忌每一個人…… 夜晚酒氣衝天,不省人事,醒來只對她說些無情無義的話,在爐火角落吸煙,在灰燼裡吐痰。」

形容女人的寂寞:「在她的靈魂深處,她一直等待著發生甚麼事。她睜大了絕望的眼睛,在生活的寂寞中到處搜尋,像沉船的水手,遙望著天邊的朦朧霧色,希望看到一張白帆。」

形容困乏一生而老去:「這一雙手,就是千辛萬苦的卑微的憑證一樣。臉上的表情,如同一個修女那樣呆滯。任何喜怒哀樂也軟化不了她那黯淡的視線。她和牲畜待在一起,也像牠們一樣喑啞、安詳。」

形容可望不可及的慾望:「對他說來,他既然得不到她的肉體,她似乎也就擺脫了凡胎俗骨;在他的心頭扶搖直上,彷佛成仙得道,雲腳冉冉,氣象萬千。這是一種純潔感情,並不妨礙日常生活,有了它,心裡快活,一旦丟了,就會特別難過。」

包法利夫人艾瑪也知道,她的「病」是她結了婚之後才得的:她的父親是個富農,她的丈夫包法利醫生,則繼承了亡妻的財產,夫婦倆也算門當戶對,生活不愁吃穿,然而人心豈能如此容易滿足?

作者在描寫他們婚禮的時候便已埋下伏筆:「馬伕人手不夠,來不及給馬卸套,客人就挽起袖子,自己動手。他們根據不同的社會地位,有的穿全套禮服,有的穿長外衣,有的穿短外套,有的穿兩用外套 —— 禮服代表一家的敬意,不是參加隆重的儀式,不會從衣櫥裡拿出來」;「人人都理了髮,免得頭髮遮住耳朵,鬍子也剃得光光的;有幾個人甚至天不亮就起床,刮鬍子也看不清楚,就在鼻子底下開了幾道斜斜的口子……」

一整章頗為滑稽的婚禮描寫,相當坦率地表現了夫婦倆的社會地位、生活習性、内心世界的差距:包法利醫生從心底裡「瞧不起這些鄉巴佬」,艾瑪的父親告誡親戚不要胡鬧,因為女婿是有地位的人,親戚則很不以為然,怪他們擺臭架子。

人性普遍好慕虛榮,或者說好聽一點,嚮往體面,都想偶爾在一個超出自己本份的場合裡,顯示自己更好的一面,有如英國雅士谷馬場的廣告詞:「There’s you you, then there’s the Ascot you.」但艾瑪的悲劇卻是把這偶一為之的變奏,當作人生的主旋律來過活。

「她周圍的一切,沉悶的田野,愚蠢的小市民,生活的庸俗,在她看來,是世界上的異常現象,是她不幸陷入的特殊環境。」因為她在修道院讀書時,在書本裡接觸到的是另一個世界,那些浪漫的人物與故事,「像燦爛的彗星劃破歷史的漫漫長夜。」

不解風情的包法利醫生當然沒有錯;可是嚮往浪漫的艾瑪,如果說她一定有錯,只能說她錯在生得美麗、聰明,頗有才能,而無法像她的丈夫那樣「雷打不動的穩定,心平氣和的遲鈍」。她只是竭力想要知道:「幸福、熱情、陶醉,這些在書本中顯得如此美麗的字眼,在生活中到底是甚麼意思呢?」

所有女人,以及所有文藝青年,都應該讀「包法利夫人」,及早讀,適時重讀,不是要引以為戒,而是對於感情、欲望、理想之精神追求,要細細分辨,否則就會像艾瑪那樣:「肉體的七情六慾,對金錢的垂涎三尺,還有熱情帶來的傷感,全都混在一起,成了一種痛苦。」

然而生而為人,又不能完全沒有超越生活的一點妄想,不能完全否認情慾對於靈魂的刺激和驅動,唯因感情世界富有的浪漫魅力,才使得瑣碎平庸、柴米油鹽的日常生活變得稍微 tolerable。

只是切忌自我代入浪漫的想像,恍如 IG 網紅展覽的那樣:所到之處都是陽光海灘、歐洲名店、米芝蓮餐廳;交遊之人,都是俊男美女,精英名流。人生若不追求浪漫,似乎不值得過活;然而浪漫到底是甚麼?是由華麗舞曲、璀璨燈光、盛宴不斷組成的表象,還是這一切場面背後所需要的財力、地位和人脈資源?

如果能勘破這個問題,當然不會有艾瑪的悲劇。艾瑪的悲劇來自其社會階層,作者毫不掩飾他對於中產階級生活的庸俗風氣的鄙夷,小說中多次巧妙討論艾瑪的教育背景及其文藝品味,在作者看來,浪漫藝術作品顯然荼毒人心,可是又不免為之惋惜:因為人非聖賢,無可奈何,人性就是這樣局限,絕大多數的人生,都無法擺脫平庸的命運,理想(無論是美滿的愛情,還是高尚的事業)的幻滅,也做不到過把癮就死。

很多人都鄙視艾瑪的情人,他們雖然腹有詩書,知情識趣,但由於出身中產階級,畢竟人品一般,格局有限;相比之下,艾瑪的丈夫雖然木獨,總算是一個體面人,然而不要忘記,包法利醫生之前何嘗不是形容枯槁,生活暗淡,他從來沒有愛過前妻,和她在一起,他覺得「和她被窩裡的腳一樣冰涼」。直到愛上艾瑪,因為她的美麗動人,他才感到人生從來沒有過的快樂,他又何嘗不是另一個包法利夫人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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