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明:文學女人 06 —— 愛情也不是女人生命的全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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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34 年電影版本的「面紗」;圖為劇照。

I have an idea that the only thing which makes it possible to regard this world we live in without disgust is the beauty which now and then men create out of the chaos. The pictures they paint, the music they compose, the books they write, and the lives they lead. Of all these the richest in beauty is the beautiful life. That is the perfect work of art.(我有一種想法,覺得唯一能使我們從這個世界的嫌惡之中解脫出來的東西,便是縱使世事紛亂,人們依然不斷創造出美的東西。人們描摹的繪畫,譜寫的樂曲,著撰的書籍和人們的生活。其中最為富饒的美,就是生活的美,那才是完美的藝術傑作。)

包法利夫人艾瑪如果不是那麼執迷不悔,有沒有機會找到救贖?答案或許可以在毛姆的小說「面紗」中找到。恰巧的是,女主角 Kitty 也是一位醫生的太太。

艾瑪雖然下場悲慘,但作者福樓拜對她始終充滿柔情,即使在她最墮落的時候也心有不忍。相比之下,毛姆對筆下的 Kitty 顯得有點冷酷,完全無意給她「主角光環」,她一出場,似乎也不打算讓她給讀者留下好印象,還諷刺地評論她的家庭「高不成低不就」。

木訥的父親是一個收入不高的御用律師,強悍的母親則極力充撐門面,渴求躋身上流,她將姿色出眾的 Kitty 看成是一個使家人擺脫平庸生活的機會,「現在她要為女兒尋找的不是一個好丈夫,而是一個傑出丈夫」。

唯世事不如人願,Kitty 一再落空,母親的態度也相應節節下調,降低標準,目標轉向她曾經鄙視的律師和商人。直到 25 歲 Kitty 依然單身未嫁,母親簡直怒不可遏,乾脆質問她到底還指望父親養她多久,她不再在乎女兒嫁給誰,只要她盡快嫁出去,於是 Kitty 出於恐慌地嫁給了費恩醫生(Walter Fane)。

但是,Kitty 與費恩醫生完全是兩個世界的人,Kitty 是在舞會宴席、衣香鬢影之間長大的美女,她喜歡的一切「浪漫事物」,費恩醫生都一竅不通。

「他是個老古董,令她厭惡、厭惡、厭惡!他自命不凡,身上沒有一點幽默感。她討厭他孤芳自賞,討厭他冷漠自制 —— 一個人若只對自己感興趣,自制當然是易如反掌。他令她感到噁心,他的吻令她無比厭惡,他憑甚麼自以為是?他跳舞跳得糟糕透頂,到了晚上他盡會潑冷水,他既不會玩樂器,也不會唱歌。他不會打馬球,他的網球打得比誰都差。他會玩橋牌?可是誰稀罕橋牌呢?」

和艾瑪一樣,Kitty 從結婚的第一天就開始後悔,為之枯萎憔悴,直至偷情才使她的美貌重新煥發,幾乎一夜之間有如生命力盛放,連帶她對丈夫費恩醫生的態度也變好了,「因為她正心花怒放,對誰都是滿臉笑容」。

愛情的魔力毋庸置疑,但了解愛情的本質也很有必要:愛情與慾望不可分割,有時近乎生物本能,卻又偏偏夾雜了精神追求和理想化的投射,這便賦予愛情許多吊詭的特質:不可理喻、難以把握、因愛生恨,呈現出一種混沌紛亂,類似精神分裂的狀態。

費恩醫生即使明知 Kitty 與自己南轅北轍,明知她輕佻放蕩、愚蠢無知,甚至直斥她「是個二流貨色」,但他依然深愛她,甚至覺得自己被賜予機會愛她而應該心懷感激,即使對 Kitty 的出軌失望,甚至厭惡,他也無法否認自己對她的愛;我相信他不是聖人,但是墮入愛河,因為愛上一個人而感到生命如同被點燃,他肯定是明白的。

另一邊,Kitty 的情人查理則向她坦白:「一個男人深深愛著一個女人,並不意味著他希望下半輩子與她共同度過。」此話也並非狡辯和謊言,他不愛自己的妻子,但他和幾乎所有人一樣自私,很難放棄自己擁有的一切資源,只為了與 Kitty 終成眷屬 —— 落得像安娜卡列尼那與華倫斯基那樣?

愛情沒有正義可言,也往往不能兩全其美,因為理想和現實,慾望和情感,常常是對立的,這便是人性的局限。包括 Kitty 自己,即使她發現查理一轉眼就變得「冷漠無情,膽小如鼠,謊話連篇,卑劣可鄙」,可是她依然悲慘地愛著他,情人之間的惡語相向,都只是在現實困境的打擊下,人性之軟弱和醜陋流露而已。

經歷過情人的背棄,離開優渥的生活,Kitty 重新發現丈夫具有她從未費心了解過的優秀品質,她甚至前所未有地開始打量他的相貌:「他的側影就像一座浮雕,端莊的五官極其醒目。他的神情可以說不是嚴峻,而是冷酷…… 他面龐清秀,誠實可靠,才華出眾,可她就是不愛他。」

小說的高明之處便在於此,Kitty 始終不愛她的丈夫費恩醫生,即使她終於了解到他的世界和他的靈魂,也沒有因此對丈夫生出一脈新的愛情。因為懂得他是怎樣的人,已經超越了愛情。因此,在他們夫妻訣別的時候,一切都很平靜,她並沒有傷心欲絕,「經歷了這麼多事之後,她再也不想惺惺作態,悖逆心願了」;「對人說謊或是迫不得已,但欺騙自己則不可饒恕」。

離開了丈夫和情人,離開了一切羈絆,曾經對虛榮的渴求,對名聲的憂慮,對丈夫的羞愧,對死亡的恐懼,都煙消雲散了,一直在她心裡蠢蠢欲動的念頭,正是她從未體會過的自由,而有了自由,也有了面對未來的無畏勇氣。應該說,毛姆這本早在 1920 年代的小說,就打破了「愛情是男人生命的片段,女人生命的一切」、「男人要征服世界,而女人只要征服男人」之類偽文藝的陳腔濫調,他也不需要鼓吹女性主義,只需要把女人也當成人。

小說剛開始的時候,沒有人看好 Kitty,但結尾時讀到 Kitty 希望自己學會了憐憫和慈悲,則很難不為之動容,這話當然是說給所有人聽的,不僅是對別人,也要對自己如此。

文章開始的這段引言,是小說中一個海關專員 Waddington 與 Kitty 閒談時的慨嘆,恰成了 Kitty 人生的寫照:這個當初淺薄無知,只知道在舞會上花枝招展,享受男人逢迎而滿心虛榮的小女人,也不可避免地和所有人一樣,要經歷勞苦愁煩的一切磨難。然而,人之所以為人,就是要經歴這一切,做過的錯事、蠢事、好事,偶爾的賞心樂事,像交響樂一樣組合成一場洗禮,使人内心變得堅強,行動變得泰然,眼神變得溫柔,因懂得而放下,因懂得而超越,領略到人生的奇妙,的確可視之為藝術傑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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