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沒有「原始共產主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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繪於 19 世紀的南美洲原住民 Tehuelches 畫像。 圖片來源:Photo12/Collection Jaime Abecasis/Universal Images Group via Getty Images

像達爾文發現有機界的發展規律一樣,馬克思發現了人類歷史的發展規律

馬克思於 1883 年死後,其畢生摯友恩格斯負責整理、出版包括「資本論」在內的遺著。他讚揚好友發現人類歷史發展規律,根據手稿內容,寫下論文「家庭、私有制和國家的起源」(The Origin of the Family, Private Property and the State)。恩格斯在文中提出「原始共產主義」(Primitive communism)的概念,至今仍有不少作家、學者視之為歷史事實,更有人,「在人類歷史的大部分時間裡,沒有私有財產這回事。」不過,法國圖盧茲高等研究院(IAST)人類學家和博士後研究員 Manvir Singh,卻對原始共產主義提出質疑

甚麼是「原始共產主義」?

原始共產主義闡述,在某個歷史時間,私有財產的觀念尚未出現,有需要的人可以獲得食物、照顧。而後農業發展,土地、勞動力及自然資源所有權的想法開始浮現,隨時間自然發展的社會,便因競爭壓力而分崩離析。Singh 在網上文化雜誌 Aeon 撰文指,早於馬、恩之前,18 世紀提倡資本主義觀念的「國富論」作者 Adam Smith 曾提出「原始積累」(previous accumulation),古時佛教文獻也有描述沒有財產的前國家社會,馬克思便以這一概念分析資本主義生產方式的起源。不過 Singh 指「起源」一書編纂的思想影響最為重要,因為它主張的原始共產主義已廣泛傳播,並與馬克思主義結合。

Singh 認為,原始共產主義甚具吸引力的原因之一,是此說營造一個印象,支持人類伊甸園存在,只是現代社會的特質破壞了人們的自然良善;然而正是這種想法值得質疑。人類學歷史見證著諸如科學種族主義(Scientific racism)和高貴野蠻人(Noble savage)等信手拈來的說法,以及扭曲人類多元、旨在推進某些意識形態的敘述出現,故必須分辨原始共產主義是否不同。

原始生活就會「共產」嗎?

攝於 2012 年的 Aché 土著民族。 圖片來源:HUGO JACQUET/AFP

Singh 引用亞利桑那州立大學人類學教授 Kim Hill 過去的工作,挑戰原始共產主義這種說法。Hill 曾與 Ana Magdalena Hurtado 合著,記錄巴拉圭東部熱帶雨林的獵人及採集小群體 Aché 的生活。根據 Hill 的說法,他是在 1977 年、24 歲時的聖誕節,經天主教傳教團體聯繫而接觸到 Aché 族人。Aché 族人不懂耕種,經常要收拾行裝前往森林覓食,有時一次持續數週。Hill 曾跟隨 Aché 族人出外尋找食物,任務非常艱辛,期間他目睹族人分享肉食。一名打獵歸來的男子,在營地中央丟下一隻動物,另一人負責為各個家庭屠宰,經第三個人分發。Hill 指,當時的場面讓他想起家庭燒烤、每個人都有個盤子的模式,「似乎很合邏輯」。

Hill 在族中生活漸久,發現他們的食物分享行為令人驚訝。男人不准吃自己取得的肉,他們的妻子和孩子所得食物也不比其他人多。Hill 整理族人的家譜,更發現這些合作團體往往沒有血緣關係。最重要的是,族人不只在特殊日子分享食物,而是每天恆常如此,構成 Aché 族人的精神及經濟核心。Singh 形容,在 Aché 的原始共產主義中,食物是根據需要來分配,獵人們不能偏袒家人,亦幾乎無法掌控分配。

然而,Hill 在 1985 年到委內瑞拉考察另一支採集狩獵群體時,卻發現同樣住在南美洲低地的 Hiwi 族人,社會結構、生活完全不同。Aché 族人會維持二、三十人的流動團體、不會吸食致幻物及跳舞、每日大部分時間用於獲取食物、伴侶關係不斷結合分離。Hiwi 族人則一年多數時間住在人口過百的村莊、會吸食致幻物、不時有部落舞蹈活動、每天只花數小時獲取食物,閒時在吊床休息、伴侶幾乎從不分離。Hiwi 族人將肉食帶回村落時,獵人的家人會為自己保留更多食物,並只將其他份額分配給其餘 36 個家庭裡的 3 個。正如 Hill 及其團隊 2000 年在「人類生態學」(Human Ecology)雜誌寫道:「當食物資源帶到村莊時,大多數 Hiwi 家庭一無所獲。」

Singh 認為 Hiwi 族人的故事反映狩獵採集者形式多元,多數群體都沒有 Aché 族人那麼共產。例如菲律賓的 Agta 獵人,會保留肉食與農民貿易;中非的 Efé 獵人則自行分配自己帶來的肉。Singh 指,決定誰人分得肉食的獵人,可以將這種特權擴展成施予者及接受者之間的聯繫,由此轉化成人與人的關係。Hill 也認為,Aché 反而可能是一個極端例子。而且 Aché 也有私人財產,他們有自己的弓箭、斧頭、炊具,婦女擁有自己收集的水果,以至分發的肉食也成了私產。Hill 舉例:「如果我把犰狳腿放在一片蕨葉上,出外撒尿後發現有人拿走了它,那就是偷竊。」

假如資源都可共有、分享,就沒有偷竊這回事;相反,若有人因侵犯產權而受懲,便是尊重產權的特徵。Singh 列舉其他土著民族的例子:美國科羅拉多州的 Ute 族人會鞭打小偷、日本阿伊努族會割掉小偷的耳垂、火地島的雅加人若被指控偷竊,是奇恥大辱。他認為,覓食者通過對罪犯施行暴力,成功將私產概念變得具體。

看似十分共產的 Aché 族群,能否成為人類烏托邦的成功例子?Aché 族人實際上有極其殘忍的一面。Hill 作著作中提到,當中有大量寡婦、病人、盲女人、早產嬰、手部癱瘓男孩被殺害、遺棄或活埋的情況。族人互惠互靠的前提下,在邊緣求存的某人一旦長期成為別人的負擔,就是嚴重問題,因為人們必須合作,且要確保心血不能浪費。Singh 又補充,狩獵採集者會分享食物,是因為他們必須這樣做。只有將食物給予其他團隊成員,才能依賴對方協助生存。一旦彼此的生存合作需求消散,朋友關係亦成即用即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