血觀音:香港也是台灣的名牌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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產量不高,出手不低的楊雅喆,是台灣近 10 年來其中一個最被期許的年輕導演,繼 2008 年「囧男孩」和 2012 年「女朋友。男朋友」都廣獲好評後,相隔五年,終於上映新作「血觀音」。故事圍繞著棠家三名女子,被母女血緣綑綁,互相利用、痛恨和傷害。結果,親情如衣服,要脫就脫,誠如電影的點題隱喻,觀音斷掌,婊子斷親。

電影一如期待交出亮眼成績,在金馬奬大放異彩,令今屆頒奬台上儼如「觀音與佛」——「血觀音」和「大佛普拉斯」的天下。讓人略表詫異的是,「血觀音」色彩腥艷,詭譎連場,這一方面改變了楊雅喆在過去兩部作品為人熟知的青春故事風格,但另一方面則延續了導演在前作「女朋友。男朋友」對台灣政治事件的關注。電影指涉大量政治醜聞,譬如惠英紅飾演的女主角棠夫人,便明顯影射了前高雄縣長余陳月瑛,而戲中描述立法院長巨額虧空,矛頭也直指前副總統連戰。楊雅喆在不同的訪問中都作強調,作品針對台灣歷年令人髮指的官商勾結,並指斥炒地皮對台灣社會的毒害。儘管電影風格有所蛻變,但楊雅喆始終未有離開政治批判的意圖。

棠家三名女子之中,棠真年紀最小,卻早學會母親的逢迎之道。 「血觀音」劇照。

「血觀音」的主軸落在棠家三名女子身上,而電影成功羅致了老中青三位極出色的女演員,飾演棠將軍遺孀棠夫人的惠英紅憑此片再奪影后殊榮,把陪笑如娼的棠夫人演得狡詰慎密,諱莫如深,一笑一頓都無比陰沉。新演員文琪的演出讓人驚艷,吳可熙飾演大女兒棠寧,演技絲毫不讓惠英紅專美,騷媚賣笑的背後藏著棠家的大大小小秘密。母親動腦,女兒出手,為著名利,身披羅衣假面迎人,演活了「婊裡不一」的政治白手套,即洗黑錢的中間人角色。

有趣的是,吳可熙繼「再見瓦城」飾演緬甸女工之後,於「血觀音」再度跟緬甸扯上關係。有評者提到電影中緬甸與台灣的關係,緬甸是台灣視點下一個未知的魔域,沒有實際的地理認識,只有骯髒、暴力和邊緣這些概念,在故事中,棠寧為逃出棠夫人魔掌,不惜拋下一切,茫然無助地奔去這個目的地。緬甸象徵著未知的,甚至是絕望的將來,而同一時間,香港所扮演的角色,則是過去。

棠夫人的角色設計有如為演員度身,跟惠英紅一樣,棠夫人在香港似乎另有身份和江湖地位,這是她不欲告人的潛藏身世,而表面上則恰如其份的扮演著一位國民黨老將軍遺孀,自詡下人無權無勢,暗中攀附上流。電影中借用了幾重語言對換,第一重是在宴席高談中交錯出現的日語和國語,既有台灣日治時期的特色,亦展述了電影的主題,在官商角力之中人人表裡不一,都是見人講人話,見鬼講鬼話,各懷鬼胎,虛情假意充滿試探。

棠家長女棠寧,騷媚賣笑的背後藏著大大小小秘密。 「血觀音」劇照。

棠家上下則較旁人多了另外一重廣東話和國語的語言對換,讓這手段陰森的三名女子更見詭秘。廣東話作為棠家的母語,像暗語一樣,只有她們才聽得懂。也就是說,國語是逢迎別人的說辭,而廣東話則是心底話、真面目。盛怒或慌張時的棠夫人會偶爾把廣東話衝口而出,有如說漏嘴,更突顯出她平日每句說話都是幾番思量,有所算計,為人城府深不可測(城府之深甚至讓觀眾覺得她是故意說漏嘴)。當然,在電影鋪排下,棠家最被忽視的人是年紀最小的棠真。棠真沉默寡言,在人前裝起牙牙學語,努力背誦日語的模樣,但不善辭令只是她裝乖孩子的套路,其實她也自然懂得說廣東話,不過,早學會了棠夫人的表裡不一逢迎之道,其心底話對母親都不會說。直到最後離別之際,她才終於對棠寧展露出骨子裡的惡意,噴出一句:「你好犀利喎!」

這句話,棠家三名女子都說過,像是一種故意在同族面前露出狐狸尾巴的口頭禪。不過,這同時露出了「血觀音」和楊雅喆的一些馬腳。對於香港的認知過分片面和匱乏,雖對「血觀音」所描述故事未有損害,卻顯然降低了電影的整體格調。

因為多年前的廣告,讓「你好犀利喎!」這句廣東話在台灣大為流行,就像惠英紅在戲中突然插播要唱一首「上海灘」,都在台灣人眼中非常代表香港。問題是,要牽涉到香港元素,便在電影中將最標誌性的東西拿出來,不但技拙造作,硬套現成,更暴露了導演其實對之認識不深,描畫簡單。這就等同荷里活近年對香港的想像,也往往只是一個九龍城寨加上唐人餐館的罪惡都市。像「攻殻機動隊」和「變形金剛」等作品,美其名取景於香港,其實只當現成場景,無意展現香港的實際面貌。「血觀音」雖借用了香港為隱藏場景,但同樣是一種台灣式想像,棠夫人扮演著的角色,實際上是一個台灣人眼中擁有香港背景的台灣人 —— 香港只是內容空洞的名牌。

香港和台灣曾在政治上交疊甚多,諸如留在大陸的國民黨殘餘勢力,確實曾南遷香港,「血觀音」的角色設定將棠夫人和棠寧置放到港台兩地,作為她們過去與現在的對倒,不無情理,但應該有更細緻和獨特的刻劃,更勝訴諸於香港有很多有錢人,香港有黑社會(而且是來自「古惑仔」),「上海灘」和「你好犀利喎!」這些在台灣家傳戶曉的所謂香港特色。「犀利」只是很普遍的廣東話,「你好犀利喎!」也不曾是香港的常用流行語,並非精警得需要在戲中對白特意賣弄。這甚或見微觀著,窺見了電影的整體佈局,就是內容很多,但是不深。棠家女子們予人膽寒的真面目,她們骨子裡那一套,徒有算計,卻顯得太刻板和表面。這也斷定了故事經營出驚心動魄,但同時遮蓋不住劇本的空洞簡陋。

飾演棠將軍遺孀棠夫人的惠英紅,憑此片再奪影后殊榮。 「血觀音」劇照。

奬項並不代表客觀評價,但觀乎「血觀音」在金馬奬的得失,或許已表明劇本以至角色上的瑕疵是明顯的。上映以來,評者對「血觀音」的抨擊主要在於電影指涉台灣政治事件甚多,甚至是太多,反而顯出了消費意圖,過度貪心,卻未有真切關注。無疑,對香港的借用亦然。惠英紅氣勢凌人的那句話:「同我講數,你未夠班!」既是戲肉,放在戲外,卻像一位老練的香港影后,摑了機關算盡的台灣導演一巴掌。

棠寧說自己是棠夫人的名牌包,香港也好像被楊雅喆拿來當名牌包,展現了在其過去作品中不曾見過的野心,卻暴露了電影看似高深實則淺俗的一面。

而這缺失是讓人痛心的,因為楊雅喆 10 年前的處女作「囧男孩」就是憑著真摯細膩的劇情打動台灣影壇。到男孩長大,也如此崇尚起名牌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