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明:紅樓與政治 04 —— 最為人忽略的一個悲劇角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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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7 年版的「紅樓夢」,由馬加奇飾演賈政;圖為劇照。

眾所周知,賈寶玉的生活重心,是他的一群姐姐妹妹,反而他的父母退了一席之地,親近程度遠不及他與祖母。書中極少描寫他與母親王夫人的相處,至於他與父親賈政,主要的互動也只有兩次:一次是遊園,一次是挨打。

賈政身為賈府的二老爺,雖然排行是次子,也輪不到他承襲爵位,但與王氏聯姻,比起兄長賈赦,他才是府裡更有權勢的一個。賈政沒有甚麼人品污點,絕不會像賈赦那樣去威迫丫鬟。而且他也不喜歡管錢,家事都甩給妻子王夫人,以及妻子的侄女王熙鳳;賈政不貪色,也不談錢,重視書禮,是典型的儒家君子。

但是,賈政孜孜追求的君子人格,由於缺乏實質的支撐,只是一個空殼,比起書中眾多女子明顯的悲劇,賈政的悲劇要隱晦得多,對賈寶玉而言卻最為 relevant。

寶玉是一個離經叛道、多情任性、遊戲文章的所謂「混世魔王」,完全無興趣追求經濟仕途。賈政則是一個標準的士大夫,讀聖賢書、守仁義禮,生怕行差踏錯,遭人非議。賈政完全是賈寶玉的反面,他的存在甚至有一分黑色喜劇色彩,寶玉但凡聽說賈政找他,就如老鼠見到貓,乃至於府裡上下,都知道賈政是制服寶玉的一貼符咒。

但是父子同遊大觀園的一回,卻是少有的親子時光。大觀園剛剛修好,到處需要匾額題詞,賈政帶著寶玉和一群清客,查看園中各處,趁機考驗兒子的才情,此時寶玉終於一顯身手,周圍的清客大為捧場,雖然賈政嘴上不認同,依然說他只知「管窺蠡測」,甚至多次罵他「畜生」,但這是賈政少有點頭微笑的場合。

然而到了第三十三回,賈政先是接到忠順王府的人求見,原來王爺喜歡的一個戲子蔣玉菡(琪官)私自離府,聽說與寶玉私交最密,因此來尋找下落。然後又聽聞金釧之死,也與寶玉有關,這時賈政想起寶玉平時所有的惡劣行跡 —— 包括為丫鬟改名「襲人」、不讀四書五經、專寫「淫詞艷曲」(即詩詞戲曲類的遊戲文章),頓時氣得「目瞪口歪」,「面如金紙」,「氣喘吁吁直挺挺坐在椅子上」,而傳話說要將寶玉立刻打死。

不少評論都說,賈政自詡為「君子」,儼然暴君上身,不問青紅皂白,就將寶玉打個半死,可見中國傳統文化家長制的蠻橫。

然而,這部書裡,除了賈寶玉,其他男性的喜怒哀樂,讀者很少得知,賈政卻是一個例外。在外人眼裡,他一向是待人寬柔、品格方正,在朝秉公辦事,在家不問俗務。唯獨此時此刻卻是少有的「真情流露」:羞憤、畏懼、傷心絕望兼而有之。

為甚麼平時能夠忍受寶玉的所作所為,此刻突然大爆發?當然是忠順王府來人造成的打擊。賈政因為有祖父的愛護和庇蔭,獲得皇帝的額外賞賜,才當上了工部的員外郎。他在官場的地位,完全依靠裙帶關係的加持,尤其是外家的勢力 —— 王夫人的哥哥是九省提督,内閣大學士;以及他的長女元春封為貴妃。

至於他個人的仕途,並無前景可言。宮裡的太監到賈府傳令,也把他和兄長賈赦嚇得「啓中門跪接」。此外,他在家裡也沒有話事權,除了侍母至孝,他對妻子也有幾分忌憚,家裡的收入開銷、僱人派差等等,他都不知底細。對於寶玉的教育,他也沒有更多的機會介入,因為寶玉完全被家裡的女眷包圍,上有祖母溺愛,又有母親縱容,他常常是被排除在外。在皇帝跟前,他固然無足輕重,在母親和妻子眼裡,他又何嘗是一個大丈夫?因此,金釧之死,對賈政而言也是一記重擊:證明他在家裡的地位也是若有若無,無論發生甚麼事,他常常是最後知道的那個人:

好端端,誰去跳井?我家從無這樣事情,自祖宗以來,皆是寬柔待下人。大約我近年於家務疏懶,自然執事人操剋奪之權,致使弄出這暴殞輕生的禍來。若外人知道,祖宗的顏面何在!

這一連串的自問自答,是一種無力的自責,乃至於他絕望發誓:

今日再有人來勸我,我把這冠帶家私,一應就交與他和寶玉過去。我免不得做個罪人,把這幾根煩惱鬢毛剃去,尋個乾淨去處自了,也免得上辱先人,下生逆子之罪。

賈政痛打寶玉,流露的其實是他的無力感,而並非所謂「家長制」的代表,因為這個賈府實際並非由他管治。他為人一點也不殘暴,反而是「君子可欺以其方」,不但被下屬蒙蔽,也被兄長子侄欺瞞,乃至於連累自己遭罪。

賈政已經是一個嚴格按照儒教理想自我要求的典範,兢兢業業,循規蹈矩,甚至可以說,是寶玉身邊唯一一個正面的男性,看看其他賈赦、賈珍、賈璉、賈蓉、秦鍾、薛蟠等,又是怎樣的人品?但是這唯一一個與他至親,幾乎無可挑剔的正人君子,又能給予賈寶玉怎樣的教育和前途?賈政本人安分守己,也不能免禍,更不要說一展抱負。賈寶玉若跟隨父親,亦步亦趨,又是否能得保平安?

紅樓夢的悲劇,表面上是「千紅一哭,萬艷同悲」,核心是賈寶玉的無力與空虛,而賈政其實是他的一面鏡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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