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一年,我們該如何好好活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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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18 年德國畫家 Caspar David Friedrich 作品「霧海上的旅人」(Der Wanderer über dem Nebelmeer)。 圖片來源:Wikimedia Commons

我們正見證世界被極端意識形態拉扯撕裂,亂世中沒有人獨善其身,「如何好好活著」變成一道艱深課題。法國文藝復興時代散文家蒙田(Michel de Montaigne)的巨著「隨筆集」(Essais),便曾經為歷代知識分子提供精神寄託,即使是上世紀兩場大戰、文明淪喪,它仍是珍貴思想資源。究竟有甚麼讓他的文字深具感染力?他為我們留下甚麼忠告?

版畫所描繪的蒙田。 圖片來源:Wikimedia Commons

寫有名著「自願為奴」(Discours de la servitude volontaire)的法國作家拉博埃西(Étienne de La Boétie),被譽為啟蒙運動先聲,1563 年不幸染疫離世,終年不過 32 歲,令莫逆之交蒙田飽受打擊。蒙田還在數年間失去父親與胞弟,妻子誕下的首名孩兒活不到兩個月就夭折,之後四名子女接連養不大,只有一位平安活到成年。連環不幸,驅使蒙田追隨著古典哲學思路,沉著思考「死亡到底是甚麼」,直到死神也來到蒙田的面前。

別擔心死亡,思考如何活

作家貝克威爾(Sarah Bakewell)在蒙田傳記「閱讀蒙田,是為了生活」(How to Live)清楚梳理他的思想歷程,書中提到蒙田 36 歲經歷一次嚴重墮馬意外,頭部重擊。蒙田往後不斷憶述這次瀕死經驗,稱身體逐漸感到軟弱無力,靈魂卻忙著做夢,「準備聽任自己離去時,一股愉悅感油然而生」。然而,目擊意外的僕役卻聲言,蒙田當時是拚命掙扎,用指甲撕開自己的上衣,說話七零八落。

蒙田事後形容,當時的自己不再是那具軀體的主人,即使不斷抽搐扭動,看似飽受折磨,但他早已靈魂出竅,經歷著「愉快而漂浮的感覺」。康復後的蒙田,自此對死亡的哲學課題不再感興趣,他深信只要死亡來臨,一切自然準備就緒。「別擔心死亡」作為答案,他餘生最專注的課題就是如何「活著」,這也是書寫「隨筆集」的緣起。

在心房保留專屬的私人空間

蒙田擔任過地方法官,又當過波爾多市長,但有別於當時流行的回憶錄,蒙田不寫自己的豐功偉績,不宣揚大義,書寫題材都圍繞著生活,而非純粹的理論思辨。蒙田善於捕捉心靈的感受,內在對話坦誠直率,從不介意自相矛盾,以致歷代讀者都會說,感覺蒙田就在身邊跟自己深度對話。這些隨筆總數多達 107 篇,可結集成過千頁文集,內容五花八門,跨越蒙田 20 多年的人生。

在太平盛世思考「活著」是沒有重量的,偏偏蒙田身處的法國,爆發了長達 30 多年的宗教戰爭,近 300 萬人死於戰亂、饑荒與瘟疫,蒙田到死還沒見到和平降臨。這樣的法國喪失了原來的理想主義,希望一掃而空,狂熱天主教與新教教徒議論紛紛,宣稱世界正加速步向末日,上帝與魔鬼的最後對決即將上演,基督即將再臨,最後審判時候到了。

1572 年法國宗教戰爭期間,穿著喪服的嘉芙蓮王太后(Catherine de’ Medici)巡視聖巴多羅買大屠殺(Massacre de la Saint-Barthélemy)現場。 圖片來源:Wikimedia Commons

目睹苦難的蒙田卻相當抽離,甚至顯得過於輕描淡寫:「如果一百年後,人們還記得我們這個時代曾經有過內戰,那已經很了不起了。」他展現的古希臘斯多葛派(Stoicism)態度,相信世界是以盛衰相尋方式持續循環,人類沒有加快末日的腳步。儘管有人抨擊他過於「離地」,他始終堅持要以不同的尺度想像世界,只要從高處俯瞰自己所遭遇的苦難,一切不過是亂作一團的蟻窩。他解釋:

只要有人把自然之母的偉大造化當成一幅畫作,只要有人在她的臉龐上發現萬事萬物的千變萬化,只要有人能在畫中找到自己,而且不只找到自己,還發現整個王國在畫中不過是極纖細畫筆所繪的一小點,人就能根據這個真實比例評價事物。

在現實中,蒙田並非完全不問世事,在動盪局勢中擔任法官和市長,沒有充分政治手腕會隨時喪命。他甚至是以健談與好客見稱,但蒙田認為「必須在店舖後頭(arrière boutique)保留一個完全屬於自己的小房間」。蒙田隨筆多番以「店舖後頭的小房間」比喻我們的「內在自由」,就像招待各色客人的店面背後,在深深處保留自己專屬的私人空間,以保住思考與內省的「真正自由」,可自顧自遠離家庭與俗務。

在極端時代保存內在自由

身逢亂世的經驗,使蒙田對「活著」的思考歷久不衰,觸動過歷代作家,寫有「人類群星閃耀時」和「昨日世界」的 20 世紀奧地利作家茨威格(Stefan Zweig)是其中一位。茨威格年輕時身處的歐洲正值盛世,個人自由唾手可得,對蒙田筆下的自由沒有共鳴,對他提倡中庸節制更是嗤之以鼻,直到經歷過兩場世界大戰,晚年茨威格才把蒙田視為最後寄託。

因猶太人身份喪失家園的茨威格,1941 年流亡巴西期間才真正讀懂「隨筆集」的價值,還傾注全力就蒙田寫文,把對方視為「密友」。他在給朋友的書信中坦言:「我要以他為典範,為內在自由而奮鬥。」有別於典型的自由鬥士,蒙田是反復自嘲慵懶和不中用,但正是那些特質,使他與世俗保持適當距離,在亂世中得以奮力「保持完整的人性」,保留真實的自我。茨威格如此為蒙田說項:

人只有在遭受戰爭、權力與暴虐意識形態的威脅,威脅到性命與珍貴的個人自由之時,才知道要在這個集體瘋狂的時代維持內在自我,原來需要多大的勇氣、誠實與決心。

儘管茨威格等不到重光,選擇了死亡以保住自我,但蒙田可不是宣揚絕望,他誠心呼籲讀者在亂世著手規劃未來,叫大家不要只想宗教的超驗境界,要抗拒誘人毀滅一切、使「文明倒退到原始」的驅力。

正如英國作家吳爾芙(Virginia Woolf)所說,蒙田透過書寫,把內心的「我」連結了其他人的「我」,箇中同理與共情的能力,正是文明的核心。當恐怖消逝,戰爭結束,這些精神連繫將會是未來賴以重建的基石。

新一年,大家珍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