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是西毒,我不能學他,把自己放逐到荒漠去(況且香港根本沒有荒漠)。
每一天,都必須返到中大,去聽聽不明的那一科「美國史」—— 不是因為內容太深,是因為教授的英文發音,我完全聽不到(所以根本不能分辨他教的內容深不深)。
還要面對同學,面對跟我被編在同一組負責導修的同學。約好明天在胡忠圖書館傾 Tuto,好希望,今次能夠有點意見發表。
佩服有些同學,早在揀科時已經有周詳部署,讓自己不需要每一天都返學,也不用返「天地堂」,為自己騰出更多時間,做補習,返兼職。
健近況如何?我不知道,開學後,一直沒見過他,打電話給他,他總是不在家。
「你可以 Call 我嘛。」有次在百萬大道遇見他,他這樣說 —— 原來他出了 Call 機。開學那個禮拜,有電訊商在范克廉樓外擺攤位,健就是在那時候,決定為自己上台,擁有了人生中第一部 Call 機,以及秘書(因為秘書台的關係)。
「作為大學生,的確有需要有部 Call 機傍身。」
完全不明白這兩句之間存在著甚麼因果關係。
有一點需要補充。那天在百萬大道遇見健的時候,他不是自己一個,而是跟一個(我不認識的)女同學一起;從健當天說話的腔調聽得出,他正在打發我,很明顯,不想我阻住他。
本來想 Call 他,問他身邊的女同學是誰,但又似乎有點無聊,亦未免太過八卦 —— 算了,他想說的時候自然會說。
真實原因其實是:從未打過上 Call 台留訊息給別人,有點懼怕。
打上 Call 台,估不到,也可以成為我面前一座(跨不過的)山。很廢。
這種廢的感覺一直纏住我。我決定走堂,不去上美國史的課。
上了校巴,到火車站,搭去沙田,再行過去瀝源邨,在恆園叫了一個茶餐,火腿奄列煎得很好,凍奶茶的茶與奶比例也相當好。很少幫襯恆園,讀中學時,感覺上只有女同學才會來;這天身邊坐著的都是男人,抽煙,飲奶茶,食多士。
然後去娛樂城機舖,行了個圈,打了幾鋪機。
結果還是上戲院買了一張「東邪西毒」戲飛。
很想回到歐陽鋒住的那片荒漠。暫且,也好。
臨近開場時遇見文。
「你沒上美國史?」
「你也沒有啊。」
「你鍾意王家衛?」
「算不上。只是見好多人討論齣戲,有些讚到上天,有些踩到落地心。」
我不打算跟他說自己已經是看第二次。
「你是王家衛迷?」文問我。
「唔…… 算不算呢?我……」一時間不知怎樣回答才正確。
「是就是,不是就不是。不是那麼難答吧。」
沒錯,是就是,不是就不是。我卻總在宣示立場時裹足不前。
上一次看,有五個觀眾,今次少了一個。
文買的座位跟我頗近,他索性坐在我旁邊。
獨孤求敗在湖中練劍激起水花後,坐在左邊的觀眾離場。
盲武士被馬賊一刀割破喉嚨後,坐我前幾行的觀眾離場。
全場只得我們兩個人。
文應該沒打算離場,他看得很專心,直到歐陽鋒說了一句獨白後,文冷笑了一聲。那句獨白是:「當你唔可以再擁有嘅時候,你唯一可以做嘅,就係令自己唔好忘記。」
劇終,散場。「好肚餓,不如去食飯,這裡我不熟,有沒有好介紹?」
我惟有帶他去蘭香閣。
「這裡很暗,有氣氛。」這就是文對蘭香閣的第一個觀感。
他叫了雜扒鐵板餐,配意粉;我嫌貴,叫了碟西炒飯。
「剛才聽見你笑了一聲。」我忍不住說。
「有嗎?」文正用刀把餐包切開,再把牛油搽在裡頭。
「歐陽鋒講『當你唔可以再擁有,你唯一可以做嘅就係令自己唔好忘記』時。」
文咬著餐包,瞪大眼,「哦原來你指那個位…… 因為他明明說人最大煩惱就是因為記性太好。」霎時間我不明白他的意思,他繼續說:「這樣不就是矛盾?他一邊說記性太好會構成煩惱,一邊又說若不能再擁有就不要讓自己忘記,根本是自找煩惱。」
看了兩次,也看不見這個矛盾。
侍應把鐵板餐送來,淋上黑淑汁,熱燙的汁淋在鐵板上,發出很大聲響,文提高聲量:「不過,矛盾是成立的,畢竟裡頭那班人由始至終都在自尋煩惱。」文鋸了半條香腸放進口:「但如果…… 我是金庸,又或者金庸迷,一定好不滿這個改編……」
大概是香腸太熱,文連隨飲了一大啖可樂替口腔降溫。
「不滿?」我不打算跟他說我是金庸迷。
「那班角色在原著裡明明都是絕世高手,現在卻被描寫成恍如有嚴重精神創傷的人,而且令他們創傷的原因,純粹是兒女私情。」文把餘下的半條香腸放進口,「但真正令金庸迷不滿的原因是,王家衛竟然夠膽用古龍式的語言,去講金庸的故事。」
從沒看過古龍小說,不知道「古龍式的語言」是怎麼樣。
「我卻很喜歡這種挪用。可能因為,我不是金庸迷,甚至有點憎金庸小說。」
這是我首次聽見有人毫不修飾地說自己憎金庸小說。
「古龍寫的人,瀟酒自由得多。」文本來想把一塊牛扒放進口,卻突然停下來:「你不會是金庸迷吧?」在我還沒想到應該怎樣回應時他已經說:「就算你是,覺得我冒犯了你,我也不會收回剛才那番說話。」
看著吃雜扒餐的文,令我產生了一種感覺。
就像歐陽鋒妒忌帶著老婆闖蕩江湖的洪七,我竟然有一點點妒忌文,妒忌這個敢於表達自己想法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