茶里:香港粥麵店的回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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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時候不懂事的我,曾經有段時間很看不起我父親的職業。

我父親是一位在粥麵店裡負責拉腸粉、炸油條的廚師,收入不高,工作環境也很髒。每次到他工作的粥麵店吃飯時,總會看見很多蒼蠅在桌上飛來飛去,偶爾甚至會看見老鼠從後巷跑過,場面可說觸目驚心。但在將近 20 年前的香港,大家對餐廳的衛生要求不高,別說是餐廳,滿街的無牌小販也都生意興隆。因此乾淨與否並非那時我們選擇食物的考量,「好不好吃」才是重點。

雖然小時候的我不喜歡父親的職業,但我當時還是覺得父親做的點心相當好吃。

父親那時的工作崗位就在餐廳門口,每天就這樣毫不間斷地「表演」拉腸粉的手藝給路人看。依稀記得,父親會先把調好的粉漿倒進燒紅的大鐵板上,用鐵片把粉漿掃均勻後,將叉燒、鮮蝦、牛肉等配料加進去,然後用大鐵蓋焗它幾分鐘,一道熱騰騰的腸粉就這麼完成了。腸粉的做法看起來不難,但我父親做的腸粉,好吃到幾乎每天大排長龍,甚至連我幼兒園的保姆也是常客。保姆說,我父親拉的腸粉總是甜度剛剛好、嫩滑又好吃,皮不會薄得筷子一戳就破、但又不會厚得像在吃小籠包一樣,這是擁有高超手藝的人才能做得出來。

聽她這麼一說,我才漸漸開始意識到,也許父親比我想像中更加厲害,更加值得尊敬。

拚搏了這麼久,終於有一年,父親存夠積蓄開一家屬於他自己的粥麵店了。開幕那天,爸爸媽媽都忙翻了,我和哥哥下課後本來打算到店裡湊熱鬧,但看見如同戰場的景況,也趕忙放下書包幫忙收收碗碟、算算錢。

在粥麵店生活的日子,大概是我童年最快樂的一段時光。因為粥麵店跟我就讀的小學很近,每天下課後,我總喜歡跑到店裡搶著當收銀員。小時候的我們很喜歡跟朋友玩家家酒遊戲,你模仿店員、我模仿客人,用糖果來代替錢幣,享受當服務生的樂趣。但模擬畢竟是模擬,始終不及拿著真實的錢幣來得爽,所以當有機會當真正的收銀員時,對一個孩子來說是多麼光榮的事情。有時我還會帶同學到店裡玩,能在真實的餐廳裡玩家家酒遊戲讓我們非常興奮,就這樣你一言我一語的搶著要為客人服務。而孩子們的笑聲,也為粥麵店增添了歡樂的氣氛。

每次幫忙後,爸媽都會因為覺得我很乖,而給我一個超棒的獎勵 —— 任吃粥麵店裡的所有食物。不是賣花讚花香,除了腸粉以外,我覺得粥麵店的其他東西水準都不差。早上的時候來碗加滿魷魚、牛肉、花生、蔥花的艇仔粥配上油條,中午餓了就大嗑一碗煮得入味 Q 彈的牛腩河粉,晚上就以我最愛的鮮蝦腸粉作結。這樣的生活,對小時候的我來說,真的是帝王般的享受啊。

我還以為,這樣快樂的日子會一直、一直的持續下去。可惜好景不常,開店後的隔年便碰上了 SARS(非典型肺炎),香港頓時百業蕭條,大家都對未知的疾病感到恐懼,紛紛關在家裡不出門,粥麵店的業績也一落千丈。苦苦支撐了數個月後,父親最後還是決定把店面關了,然後回到其他粥麵店打工,把我和哥哥撫養成人。

我父親的一生,是辛勤的。他從年輕的時候就隻身在香港打工,各式各樣辛勞的雜工也做過,領到的薪水卻大部分都寄回老家養活親人。結婚成家後,更是每天凌晨便起來上班,在熱騰騰的廚房內滿頭大汗地蒸腸粉,就這樣一天又一天,風雨不改。

我很少看見父親哭,也許是被傳統思想束縛,讓他不允許自己在家人面前示弱。我們家庭的環境不算好,雙親的收入也只能勉強足夠支撐一家四口的日常開支。因此當市道不好,父母任何一方失業時,我們都會相當恐慌。唯獨父親每次都冷靜地應對,跟年幼的我撒謊說他正在放有薪大假可以好好享福,在深夜以為我們看不見的時候掉幾滴淚,然後繼續面對各種風浪。

幸而,父親為人和善、做點心的手藝也不錯,所以即使短期失業了,也很快就能找到想要聘請他的人。雖然沒辦法擁有屬於自己的一間店是一件遺憾的事,但父親說最大的心願就是看見我和哥哥健康成長,退休後也過著悠閒快樂的生活,以他的說法,這已經是不錯的人生了。

我父親擁有著的,是真正的香港人獅子山精神,也是值得我學習的人生態度。

※ 此欄文章為作者觀點,不代表本網立場。 ※

一名移居到台灣生活逾3年的90後女生,筆名茶里,著有繪本《我住在台灣了!》、《一個人住在台灣!》。 從初搬來時的糊塗迷惘、不知所措,到現在能住台灣養活自己,一路就這樣跌跌撞撞找出自己生存的方式。希望能透過這專欄,向大家分享住在台灣的日常生活大小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