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家強:街貓關注組(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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圖片來源:Arife Karakum/Anadolu Agency via Getty Images

梁本輝探頭一望,看到來自母親房間的光源,黃昏的日照仍然強烈,透過窗戶射進那狹小的客廳之中。

「回來了?」說著,他的母親就從房裡走出來,緩慢地。

「媽,幹嗎不多休息,起床要喝水嗎?」梁本輝把手上的布袋放在餐桌後,走向母親旁邊扶著她。

「睡得太多也不是好事,何況我這年紀真的已經不能夠像你一般,可以隨時隨地熟睡十個小時。」她向兒子微笑著說。

「腰…… 還是很痛嗎?我已買了藥膏回來,還有晚上吃的東西。」梁本輝一邊說著,一邊偷偷注視母親微笑時,臉上所呈現的笑紋。

「醫生已跟我說過,沒大礙的。今天我們吃甚麼?」

「我煮三色蒸水蛋。」

「哈,你小時候,我經常做給你吃,你似乎無論吃多少遍,都是津津有味,後來你開始上拳館練習,不知怎的就沒再這麼喜歡吃。」

聽著母親的話,梁本輝默不作聲,只是把她扶到沙發上躺坐著。

待母親熟睡以後,梁本輝把碗碟洗淨,接著就走到街上跑步。清涼的晚風吹送下,路上出現了幾對牽著手的情侶,看起來似是一起吃過晚飯後,正踏上歸家的路途。

梁本輝想起在母親於卡拉 OK 跌傷腰之前,自己早已變成不到凌晨二時後,便不會走到街上的人。

在「格鬥都市」成績愈來愈好的同時,他跟現實世界的聯繫則愈來愈少。

「爆破犬」的存在價值大於梁本輝。

這個晚上因著母親的一番說話,令他整整一個星期強忍著進入「The Fate」的念頭。沒有「爆破犬」出現的夜晚,那個虛擬的世界將會怎樣?他守候了很久的「萬人敵」,又會否在這個他缺席的晚上突入格鬥都市之內?

幾天後,母親上班了。她清減了不少,皺紋看來更深了。

母親離開後,梁本輝站了起來,凝望窗外,天空烏雲密佈翻滾,如一頭欲掙脫鎖鏈的巨大野獸。

不知凝望了多久,他猛地回過神來,關上窗戶,熄了燈,穿上外套,帶上一把伸縮雨傘,鎖上門,離開了家。

母親工作的卡拉 OK 在鬧市區。車輛擠滿馬路,表情嚴肅的人們擦肩而過。已是晚上十點多了,但鬧市依然不疲倦似的。

梁本輝乘電梯抵達卡拉 OK 門口,迎接他的是一個滿臉疲倦的女郎。

「先生,幾位?訂了房嗎?」她的聲音沙啞。

「嗯嗯,沒訂,一個人。」

她翻看一下紀錄,說:「剛好有間小房,308。」

一個穿制服的瘦小侍應悄然無聲地走來,木無表情地說:「先生,請隨我來。」

梁本輝沉默地跟隨在他後面。走廊狹小,如走在船艙裡,每間房都傳來歌聲,或哀傷或歇斯底里或激昂,只可知的是那些歌聲,都是為自己而唱的。

梁本輝坐在一間昏暗的房間裡,侍應離開後,他頓時不知所措。

現在,他要做甚麼呢?

不一會兒,有人敲門。

他沒回應,門卻開了,有一顆小小的頭顱探進來。

一個齊耳短髮的啤酒女郎。制服看來有點寬鬆,顯得她更細小。

化過妝的眼睛,精靈生動,塗了粉紅色的嘴唇微微掀起:「要來一杯啤酒嗎?」

她的微笑很熟練,如久經訓練,她知道這種微笑最動人。

梁本輝點點頭,她輕盈地斟了一杯啤酒給他,說:「我叫莉莉,有需要再叫我。」

她回頭一笑,貓般地離開。

梁本輝走了出去,往洗手間去。

男廁在清潔中。他站在暗處探頭一看,看見母親拿著地拖來回地清潔地板。

走廊傳來腳步聲,他回望去,是莉莉,她托著一盤啤酒,對他微笑。

他們悄悄地回到 308 號房,只見莉莉雙臂合抱地看著他。

「是你親人嗎?」她問。

「母親。」梁本輝直視她,坐了下來。

她淡淡一笑,說:「抱歉,我留意起來。」

「嗯。」

「抱歉。」

「我該走了。」

她彎下腰,望著他,說:「你來探望她,為何不讓她知道?」

因為不想她看到我的憂心。梁本輝心想。

「雨傘是留給阿嬸的嗎?」她突然問。

梁本輝才想起此趟來的本意,他點點頭。

「我替你送給她,你回家吧。」她說。

梁本輝站起來,莉莉更顯得嬌小。

※ ※

梁本輝走進空無一人的貓公園內,灰色流浪貓看見梁本輝,輕輕叫了一聲便站起來,走到較遠的椅子上,眼睛一直沒有離開過梁本輝。

梁本輝環視貓公園,除了那頭滿帶警覺的灰色流浪貓外,完全看不見半個人影。

他渴望像「爆破犬」一樣隨心所欲地施展泰拳,擊退每個前來挑戰的敵人,讓他們倒在格鬥都市那虛擬世界的街道上。經過投放大量時間練習及實戰,「爆破犬」現在已是成績出眾的高手,更有一次擊倒紫級選手的紀錄,已沒有實力普通的人向他提出挑戰,反而是向他請教操控心得,又或是純粹聊天的較多。

在現實世界中的梁本輝,卻選擇沉默。

因為他找不到原因,他根本看不見敵人的存在,也可以解讀成為:本身就沒有被注意到,不管是從任何方面切入去看。

就像他到大學去,卻不明白當中有甚麼特殊的目的。

他賴以維持自己信念的東西,深信是法則的東西,在真正的現實卻沒有空間可供舞動。例如自父親一聲不響地逃離這個家,母親勞碌了半生,千辛萬苦讓自己走進大學的校園內,這些現狀就真的值得如此繼續做下去嗎?

無論自己如何努力鍛鍊,想整理出「如何生活」的清晰頭緒,方向總是錯置的,一會兒向東,一會兒向西,還沒看見道路就已經不見了一切,消失了一切,然後,只剩下滿以為最終會出現的「然後」。

※ ※

遠處某個房間傳來歌聲。

Come sail your ships around me

And burn your bridges down

We make a little history, baby

Every time you come around

Come loose your dogs upon me

And let your hair hang down

You are a little mystery to me

Every time you come around

「是 Nick Cave & the Bad Seeds 的 The Ship Song。」梁本輝不禁說了出來,他伸手進口袋拿出一串鑰匙,一臉懷念:「好吧。現在就去。」

梁本輝隨即跑離貓公園,步出入口的同時,他回頭向灰色流浪貓望了一眼,但貓卻幾近同時跳進草叢內,動作流露出一份惶恐。

五分鐘後,他跟小綠在巴士站不期而遇。

小綠穿著一件 Nike 風衣,款式跟梁本輝的相近。

她看見梁本輝便說:「上車!」

於是他們就隨即登上了剛駛進來的巴士。

晚上的巴士車廂只有他們兩個人,彼此卻始終無言以對。梁本輝不明白她為甚麼叫他上車,但反正前往的方向,是他本來想到達的地方,於是他也索性不說些甚麼,只是想起不知為何總是在家附近遇上小綠,他腦內仍徘徊著 Nick Cave 的歌聲,以及一些中學時代的往事。

良久,他才發現,小綠一直將雙手插在風衣的口袋,並看得出緊握著拳頭。

梁本輝正想開口說話,巴士卻剛好到了總站。

到了車站,小綠一言不發地快步走出車廂,梁本輝緊緊追隨其後。

「有甚麼事發生嗎?」

小綠回頭過來,早已淚流滿臉。

「有貓…… 剛被殺掉了…… 就死在我眼前…… 我救不了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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