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電梯來到八樓停下,梁本輝直接走到一戶單位門口取出鑰匙開門。
窗簾緊閉,微弱的光,由外面透了進來,他的目光,緩緩地撫摸屋子,由左至右,他亮了燈,慘白的光,一下一下地照亮了全屋。
由左至右,排列著一個接一個的巨大深色書架,白色的灰塵均勻地灑在空白位;沒有空白的位置,擺放的,是他非常熟悉的東西:一部接一部的遊戲機包裝盒。他知道那些紙盒裡面有甚麼,是過去曾經火熱過的遊戲機帶及光碟,沒有任何遺漏:任天堂紅白機時代至 PS4,他像置身於一個被遺棄的遊戲機博物館。
他將電腦接通電源。稍等一下,電腦啟動,他很熟練地播了音樂。
他站立不動,Nick Cave 的歌聲,彷彿從遠方飄來,圍繞及充滿屋內,梁本輝頓時才有種活著的感覺,但那不是快樂的感覺,而是悲傷。
他舉步往一個小房間走去,房門緊閉,他滿載 Nick Cave 的歌聲,開了門,亮了燈。
非常整潔的房間,像主人剛走開,很快就會回來。不過,無論如何,這房間還是很不正常,因為整齊得過分,而且,沒有任何雜物。
就只是知道這是一間電競房,但主人的特質完全找尋不到。
電腦像主角般放在房的中間,此時,它很安靜。電腦上,擺著一個相架。
梁本輝輕撫這相架。
相片中,一群浪擲青春的年輕人爭相向著鏡頭笑。其中一個是他,梁本輝,他詫異自己當時的清秀,那麼無機心。另一個,他一看,心就一陣刺痛。
他的好友,那頭曲捲的頭髮,如此不聽話,古銅色皮膚光滑如洗,笑容如燦爛夏日,照得人明亮。他們摟在一起,不知為何事而大笑。
他當時在想甚麼?甚麼也沒想吧,就空蕩蕩地,為快樂而笑吧。
梁本輝微微地笑了,說:「嗨,阿光,我來了。」
Nick Cave 的歌聲總是能觸動他,將他拉回到遙遠的中學時代。
那天,是幾號呢?他思索一下,想不起,是將放暑假的時候吧?
炎日高掛,球場上的他們,汗水直流。球在偌大的球場滾動,奔跑時,汗水好像也在飛奔而去。
對方守得非常嚴密,眼看時間一點一點地過去,接近完場,對方決定防守,以和局為結束。這場球戰打得很艱辛,對方有實力,而且打得甚有策略。
阿光腳上的足球,旋轉而出,對方的一個隊員攔腰殺出,梁本輝快跑斜出,當球將觸到那人的腳尖時,梁本輝一個斜踢,搶了球,眼角瞄到一旁的阿光,他迅速地飛腳,把球狠狠地踢往阿光那邊。
「好!」阿光喊了一聲,蹦跳而起,用胸部接球,球轉啊轉啊時,他胸部猛力一扭,球離開了他,在空中來個拋物線,穩穩地穿過爭相躍起的對方球員,咻一聲,擦過守門員的手掌,「嘭」的一聲飛入網內。
阿光的臉漫開了一個很大的笑容,梁本輝望他一眼。這時,哨音響起,球局結束了。
他們一個轉身,吶喊起來:「贏了!」
大家奔跑過來,擁抱阿光和梁本輝,喜悅的笑容,情不自禁地湧到大家的臉上。
對方球員一個接一個,垂頭喪氣地走出來,低頭從他們身旁走過。
走在最後的一個,長得不高,但身體非常結實。
他往前走,突然又走回來,走到他們面前,盯著阿光。
他的額頭很高,眼睛不大,不過,眼神有點銳利。
「為何不和局?」他對著阿光說。
阿光詫異了,說:「啊?」
「只剩一分鐘,為何還要拚命地踢?」
「戰到最後。」阿光說。
那人回望球場,此時,球場上,有一群小學生在練球。
他再回頭,說:「你的腦筋不靈光,對吧?想的就是戰到最後,戰到倒地不起,好天真、好幼稚。」
梁本輝:「這話是甚麼意思?」
那人直盯著阿光,再盯他一眼,說:「輸了就是輸了,改變不了這局面。不過,輸的局面,不是一個句號。」
阿光:「甚麼意思?」
那人的臉突然有點扭曲,他別過臉,在壓制著激動的心情。
過了一會兒,他才說:「我不會是未來的球星,我心知肚明,只是想拿取獎學金再升學。這場比賽,是我的生死賽,只要是和局,就可以有獎學金,差一點,我就有了。」
阿光看來有點震撼,他說不出話來。
「不僅是我,還有兩、三個,都很需要那筆獎學金。你怎會懂呢?對你來說,就是戰到最後。」
「這樣說,對阿光很不公平。」梁本輝說。
他的眼光一暗,說:「是,我知道,但我忍不住,因為你們看來意氣風發的,好像世界就在你腳下。」
「沒這回事。」阿光低聲說。
那人輕輕苦笑,說:「抱歉,祝你們一帆風順。」
他走了,陽光下,投在地上的影子拖得好長好長。
「我們太意氣風發嗎?」
「沒這回事,阿光,他只是接受不到輸了,把怒氣發洩到你身上。」
阿光搖搖頭,說:「只是這樣嗎?」
梁本輝知道他不能說服阿光,阿光一向比他倔強。
而剛才那人的一番話,也令梁本輝心情低落,無論他說得對或錯。
阿光長得高,方形的臉上,鑲著一對深邃的眼睛,無人知曉其心事。不過,當他一笑時,那笑容如春日點點地融化人的心。而他時常笑,笑得無憂無慮。
事實上阿光的父母早就移民了,後來阿光獨自回港,和祖母相依靠。或許是到地球另一方轉了一下,梁本輝想起阿光的個性,微微一笑,阿光身上就是散發一種不知天高地厚的率性。
阿光的學業成績不錯,性格坦率,在球場上,更猶如一輛坦克,技巧好得沒話可說,有他在場,球隊彷彿就有一面免死金牌。沒多久,阿光就成了一顆明星,女孩借故來找他,問歷史問題借筆記,後來,球場旁總有一隊啦啦隊,女孩吶喊助威,無疑令球隊如虎添翼,隊員雖知是阿光的緣故,倒也樂於享受女孩的尖叫。
此時,梁本輝回想,才知道自己是多麼的粗心大意。
有一晚的黃昏,阿光在球場旁喝著汽水,他在暗處,陰影籠罩著他。
梁本輝沒瞧到他,他正想著今午,泳池旁的一個女孩。
「嗨,輝。」阿光叫他。
梁本輝嚇了一跳,停步回頭,說:「你不是走了嗎?你不是去看電影?」
阿光好像笑了,梁本輝看不清他的表情。
阿光說:「有點悶,不想去。」
梁本輝坐到他旁邊,說:「這是頭條新聞,阿光竟然覺得悶。」
阿光搖晃著手中的汽水,說:「嗯,悶得發慌。」
梁本輝笑了,說:「喔,失戀了?」
「失戀還好,說得出感覺,現在,我整個人空蕩蕩的。」
「所為何事?」
阿光搖頭,說:「就是覺得沒甚麼意思,這人生,不是輸就是贏。」
「汽水?女孩白裙?路旁小狗?踢球的幹勁?天啊,你看,球飛來了。」梁本輝料不到自己竟然如此輕快地勸解他。
阿光笑了,說:「我好像沒有同理心。」
梁本輝瞄他一眼,不懂他的意思。
「如果沒有一場激烈的比賽,那這杯汽水不會給我半點幸福感。女孩白裙,嗯,很美,但是,她們喜歡我甚麼?小狗?在哪裡?」
當時,阿光已一腳踏上一條不歸路般,但梁本輝沒能深入觸及。直到球場發生那事後,梁本輝才知道阿光已放棄在現實生活往前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