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皓昕:「過春天」—— 啊,原來這就是香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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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國電影「過春天」劇照。

飛鵝山上,疾風吹拂,16 歲的佩佩帶著她的深圳人母親站在懸崖邊,看著山下的九龍半島,母親用普通話感嘆了一句:「啊,原來這就是香港啊。」

我們活在同一個城市,同時也不活在同一個城市。當時間跑得愈遠,事情愈多,我們逐漸發現許多生活在你我左右的人,他們所接收的資訊,所認知的香港,似乎是另一個平行時空的香港。對他們來說,在香港生活可以很抽離,他們可以不在乎這個城市的將來,而只在乎這個城市能不能讓他們有將來。

電影中的主角,16 歲的佩佩,其實不是這種人,她連自己即將要變成甚麼人也還不知道。她是一名單非少女,香港上學,深圳居住,母親是香港人在大陸的二奶。她還有一個身份,她是一個穿著中學制服,每天往返羅湖口岸的水貨客。一次走幾部 iPhone,換取幾百元的分成。

也許她不是全心去榨乾這個城市給予她的自由及寬容,也不是宛如某些香港高官童年時般生性貪婪,為了 1 毫子可以走白粉,為了幾百萬可以囤地。說穿了,佩佩只是有點膚淺,更多迷惘。如果那些年的我們是把青春都迷失在貼紙機舖,她只是把自己迷失在往返羅湖的東鐵綫列車上。她渴望自己能夠跟其他香港人學生一樣,可以有一個穩定的生活網,在無序之中找一個靠山,閒時跟閨蜜去去日本旅遊,喝喝清酒,看看下雪。

中國電影「過春天」劇照。

而誰的青春不迷惘,「過春天」不是要你去同情她,不是要合理化她的所作所為,更不是大愛包容地說每個水貨客都有苦衷。不,水貨客濫用資源,在公共交通上做成嚴重滋擾,這是不爭的事實。導演白雪並沒有要做出任何偽善的包裝,甚至是在片末根據大陸廣電局審批的引導下,這群水貨客突然被公安破門拘捕,突兀得來也尚算大快人心(畢竟,現實中的香港警察對水貨客問題處理得少之又少)。「過春天」講的雖然是邊緣人,卻並沒有一如近年許多香港電影,在這些社會議題上打慘情牌。她其實就是一部公路電影,青春少女在東鐵綫上尋找自我,在深港邊境作為她叛逆成長的遊樂場。

沒有道德的保底,其實比較寫實,畢竟在公安面前,大愛和悲天憫人都是離地的。站在羅湖關口,作為觀眾的我們不會關懷每一個水貨客,只會跟隨著佩佩的腳步,害怕綁在身上的手機給抓到 —— 也許,電影中創作了「過春天」這句術語(意即成功走私過關),說的其實就是一場不知道何時會結束的春天舞曲。只要佩佩一天不給抓住,春天依舊。萬一被抓,春天赫然結束,她就要成長,面對現實。

佩佩和熟食檔少年阿豪因為走私手機而走在一起,電影中的 16 歲,可以偷運 iPhone,卻不能偷嚐禁果。於是我們看到了一場油麻地唐樓裡,二人在昏紅的燈光下緊靠在一起,用牛皮膠帶在對方身軀綁上一部部手機的偽親熱戲。我們聽到了少男少女的心跳、喘氣、肢體移動時的擦撞。平實而浪漫,銳利而浪漫。二人沒有肢體上的僭越,他倆的心卻是合成一體,特別是他們都要躲過江美儀飾演的走私集團老闆娘,簡直就是寫實版的 The End of the F***ing World,一對青春男女的私奔物語,以煙火般的青澀感情來抗衡這個不友善的世界。

中國電影「過春天」劇照。

畢業於北京電影學院的白雪導演是一個全職媽媽,粵語並不是她的語言,她只是曾經在香港和深圳做了頗長時間的田野考察。出來的結果並沒有露餡,至少即使是以香港本地人的角度去看時,也並沒有找出特別大的水土不服(除了一些小破綻,例如東鐵綫不會到黃埔站、屯門輕鐵站不會等到去華強北的車、MK 仔也不會整天提著一句:「旺角見」)。即使不說,你也能察覺到這不是一部來自香港電影工業裡的電影,它講的還是香港,卻是一種從外窺視進來,以另一個角度和口吻所看到的香港。不知道別人,就我而言,當我在一部國產片中聽到了原汁原味的廣東話,聽到了港鐵的車廂廣播,看到了我每天出門和回家都會經過的場所,突然有一種鄉愁。

「過春天」的故事發生在 2014 年,那時正是水貨客最猖狂之時。2014 年的香港,其實也發生了另一件事。看電影時我會想,如果佩佩過關後沒有在上水站下車,而是沿著東鐵綫一直坐到九龍塘,一直轉乘過海來到一個叫金鐘的地方。2014 年,她的青春又會如何?

※ 此欄文章為作者觀點,不代表本網立場。 ※

江皓昕,編劇,白羊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