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何文田,尋找失落的葡萄牙人花園城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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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文田梭椏道以花園城市發起人梭亞雷斯命名,但街景早已不復當年舊貌。 圖片來源:Brian Liu

何文田勝利道一帶,如今只是平凡的住宅區,但背後其實有著不凡身世。這裡曾經是香港首個「花園城市」實驗場地,由熱衷園藝的葡萄牙人發起,居民亦以葡裔為主,發展自給自足的互助社區,戰時更一度是葡萄牙領事館所在地,憑藉中立國地位接濟過大批難民。究竟這場城市規劃實驗何以誕生,最後又何以落幕?

這裡所說的葡萄牙人,不是從葡萄牙遠渡而來,而是原居自一海之隔的澳門。開埠之初,英國人還不適應香港水土,惟獨定居澳門數百年的葡人早就習慣華南氣候,又精通多種語言,因而深受殖民政府與商人器重。葡裔人口多數聚族而居,最初在半山區落腳,今日天主教香港教區主教座堂,便是初代葡人為自身宗教需要在社區附近興建。

踏入 20 世紀,中國政局愈見不穩,更多華人家庭來港定居,葡人難以負擔市區高昂租金。保險商人義德(Montague Ede)於是在 1912 年建議,在跑馬地黃泥涌發展「賈梅士城」(Cidade Camões)葡人住屋計劃,計劃以葡萄牙最偉大詩人賈梅士(Luís Camões)命名,得到德高望重的葡人領袖布力架(José Pedro Braga)背書。

香港葡人領袖梭亞雷斯在花園拍照。 圖片來源:Club Lusitano

然而,另一位葡人領袖梭亞雷斯(Francisco Paulo de Vasconcelos Soares)反對計劃,認為葡人專屬住宅區,最終會淪為隔離區(ghetto)。當年 1 月 29 日的「孖剌西報」(Hong Kong Daily Press)亦有報道爭議,梭亞雷斯建議在九龍何文田建立「花園城市」,最終成為緩解住屋需求的方案。

「花園城市」的理念,始於 1898 年英國城市學家侯活(Ebenezer Howard)發表的著作「明日的花園城市」(Garden Cities of To-morrow)。他建議分解人口擁擠的大城市,在郊區建立多個衛星社區,重建自給自足的田園生活,同時透過鐵路和公路接駁兼得城市的便利,是糅合城鄉優點的嘗試。這在當時香港前所未見,即使在西方亦是嶄新的規劃概念,梭亞雷斯明顯受侯活前衛思想啟發,更重要的可能是承繼自葡裔長輩對園藝的熱誠。

消失的油麻地避暑莊園

根據布力架記載,梭亞雷斯父親馬蒂亞斯(Mathias Soares)是澳門加思欄花園(Jardim de S. Francisco)的設計師,被形容為「熱情的葡萄牙種植者」,開埠初年在西營盤花園洋房醉心園藝實驗。英國接管九龍半島後,其葡裔園藝同好羅郎也(Delfino Noronha)和老沙路(Marcos Callisto do Rozario)於 1876 年投得油麻地海邊的農地,興建馬來亞風格避暑莊園,位置大概是今日彌敦道與窩打老道交界。

當時馬蒂亞斯與羅郎也經常結伴同行,在暑期每日乘坐舢舨到莊園埋首園藝,從澳洲引進冷杉和松樹、從新加坡引進椰子樹,園內種植香蕉、桃、無花果、番石榴等,他們成功栽培的菠蘿種,據傳成為新界的重要作物。不幸的是,馬蒂亞斯夫婦在 1883 年突然雙雙離世,遺下年僅 15 歲的梭亞雷斯。

葡人會所西洋會館(Club Lusitano)資料指出,梭亞雷斯由親戚撫養,入讀天主教名校聖若瑟書院,曾經在父親舊僱主鐵行輪船公司(P&O)任職會計,後來轉行股票經紀而賺取豐厚收入,1901 年迎娶家勢顯赫的葡裔女子艷馬(Emma da Soledade Selavisa Alves),躋身在港葡人社群的核心。

梭亞雷斯薄有成就之時,父輩在油麻地建造的莊園早已被城市吞沒,但他遺傳自父親的園藝志趣,卻充分表現在花園城市計劃當中。按「孖剌西報」報道,計劃以合作社方式營運,首要目的是向歐裔居民提供價格合宜的租盤,其次是「盡可能開發該區的園藝潛力」,期望出產的蔬果能夠自給自足,盈餘通過合作社分銷市場,可望成為新界發展的模範。梭亞雷斯在計劃草稿表明:

那些認為這項計劃是烏托邦的人,應當回顧一下加州歷史,淘金終究被證實不及耕作、水果種植、飼養牛和家禽般,能夠為社區帶來巨大財富及舒適生活。

英葡混種的何文田花園城市

何文田的選址同樣講究,花園城市既要具備足夠種植土地,又要便利居民出入,租金又不能過高,梭亞雷斯於是看準九廣鐵路以東的何文田地段,位置介乎今日亞皆老街與窩打老道之間,當時仍是未開發的荒野。1913 年起,梭亞雷斯花數年時間平整土地,並開始建屋工程。

適逢英國戰勝第一次世界大戰,梭亞雷斯把其中三條主要街道,分別命名為勝利道(Victory Avenue)、太平道(Peace Avenue)與自由道(Liberty Avenue)。他又以家族名義命名梭椏道(Soares Avenue)、以妻子之名命名艷馬道(Emma Avenue)、以女兒之名命名棗梨雅道(Julia Avenue),其中梭椏與棗梨雅的譯名,明顯加入了植物元素。

寬敞大宅連花園設計,特別迎合葡式大家庭需要,使葡裔成為當地主要人口,但其中也有其他歐裔及華人居民。被奉為「何文田之父」的梭亞雷斯,居住在自由道 2 號兩層高大宅,接近花園城市的中心,曾經招待不少政要名流,包括有後來擔任葡萄牙總統的軍官達科斯塔(Manuel Gomes da Costa)。

梭亞雷斯故居自由道 2 號位置,現為九龍總商會所在地。 圖片來源:Brian Liu

對於花園城市的日常運作,後世記載不多,但葡裔社區的自給自足與互助關係,卻在戰時拯救不少生命。1941 年香港淪陷時,年屆 78 歲梭亞雷斯才經歷完喪妻之痛,兩名兒子又因加入義勇軍被日軍俘虜,但他當時正擔任葡萄牙駐港署理領事,在危難期間根本分身不暇。其外孫 Bosco Correa 憶述,祖父當時把領事館遷至自由道 2 號,利用葡萄牙中立國地位接濟多達 400 名難民。

在物資短缺下,梭亞雷斯組織葡裔居民供給難民基本需要,又安排葡裔壯丁在街口站崗,防止匪徒趁亂搶掠,最終得到日軍不侵犯的保證,令懸掛有葡萄牙國旗的何文田免於戰火摧殘。梭亞雷斯在戰時簽發大量證件,讓難民渡海到澳門避難,形如「港版舒特拉」,西洋會館估計多達 600 人受惠,但此舉卻遭到葡萄牙政府譴責處分,叫梭亞雷斯深受打擊。

當勝利再次降臨勝利道,兩名兒子也終於獲釋之時,年邁的梭亞雷斯已身心俱疲,家產在戰時亦大幅萎縮。外孫 Frank Correa 指出,梭亞雷斯最終被迫出售自由道 2 號大宅,1953 年 6 月 25 日在天主教安貧小姊妹會(Little Sisters of the Poor)養老院舍與世長辭,享年 85 歲。

很多葡人家庭在戰後各散東西,花園城市也在 50 年代起陸續清拆,大多重建成密集的住宅高樓,不變的只有街名、街道佈局、以及建造花園大宅時隆起的地台。有趣的是,在何文田花園城市興建同期,香港陸續有人提出類似計劃,當初提議興建「賈梅士城」的義德,也在 1921 年牽頭發展九龍塘花園城市,其低密度社區仍大致保留至今。

我們無法得知,九龍塘花園城市有多少受梭亞雷斯啟發,但梭亞雷斯的構思,就顯然擁有英葡混種基因 —— 英國前衛城市規劃理念,加上葡裔父親對園藝的畢生熱情。

資料來源

  • 丁新豹、盧淑櫻:「非我族裔:戰前香港的外籍族群」香港:三聯書店,2014
  • 葉農:「渡海重生:19 世纪澳門葡萄牙人移居香港研究」澳門:澳門特別行政區政府文化局;北京: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2014
  • José Pedro Braga, edited by Barnabas H.M. Koo, The Portuguese in Hongkong and China, Macao: University of Macau, 2013
  • “Housing Schemes in Hong Kong”, The Hong Kong Daily Press (29th January, 1912)
  • Club Lusitano, Francisco Paulo de Vasconcelos Soares, 1868-1953. (http://www.clublusitano.com/francisco-paulo-de-vasconcelos-soares-1868-195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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