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明:文學男人 08 —— 潔淨、空白、虛無的悲哀三重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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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57 年,日本東寶株式會社攝製「雪國」;圖為劇照。

這是一幅嚴寒的夜景,彷彿可以聽到整個冰封雪凍的地殼深處響起冰裂聲。沒有月亮。抬頭仰望,滿天星斗,多得令人難以置信。星辰閃閃競耀,好像以虛幻的速度慢慢墜落下來似的,繁星移近眼前,把夜空愈推愈遠,夜色也愈來愈深沉,縣界的山巒已經層次不清,顯得更加黑蒼蒼的,沉重地垂在星空的邊際。

在翳焗的天氣裡,拜讀「雪國」或不失為一個好選擇,即使讀到火光沖天的情節,依然寒徹人心。小說中優美的文字描寫,簡直驚心動魄,可說在美學上達到登峰造極的境界,以至於改編的電影必然相形見絀。

平心而論,男主角島村實在不是一個令人喜愛的人物。他不是一個力量型的男子漢:男性不會仿效他,女性也不會愛上他。他的多情可以瞬間降溫,他的軟弱總能找到藉口,有時自視甚高,有時自怨自憐,他是空想世界的國王,現實生活的懦夫,雖然興趣廣泛,卻無一使他全情投入,外表詩情畫意,實質虛無縹緲,既不能自立,似乎也不願自立。島村既然是這樣的男人,那麼與他有關的女人,也注定命運悲慘。

島村出於無聊,戀上了駒子,又因為對駒子的思戀,而對葉子一見鍾情。駒子為島村愛得死去活來,寄予所有希望,一心只想跟他離開鄉下,重返東京。而葉子為了照顧生病的男人,甘願從東京來到鄉下,表現出聖母般的無私奉獻。

島村所面對這兩個女人:一個可以褻玩而鄙棄,一個只能遠觀而心神嚮往。這種矛盾,其實就是人性之中靈與肉的交戰 —— 靈魂總是高尚的,肉身則是卑賤的,果然如此嗎?

駒子是一個鄉下少女,受家境與生活所限,無論她如何努力上進,最終還是要出賣身體,她為愛情和自立所作的一切努力都是徒勞。駒子不僅是一個受壓迫的女性角色,還是軀體和肉身的象徵:每人都被迫要面對自己的一副臭皮囊,需要為之供養飲食、保持健康、滿足欲望,受身體所限,人類不是精靈,無法超越這種與生俱來的物理限制,也就注定了人是有限、有罪,以及 physically 骯髒的事實,每人皆如此,連最高貴的女王也不例外。

島村對駒子的鄙視,即在於此,他鄙視她所做的一切都是白費心力,更因為她有其他關係的糾纏而感到厭惡。事實是,他同樣鄙視自己的生活狀態,其實依靠「啃老」而過活,不但不事生產,也沒有多少創造力。他自認為可以像閒雲野鶴一樣瀟灑,不過這種瀟灑與清高的精神狀態,都需要生活的物質基礎,而駒子並沒有。

島村迷戀駒子的美色,形容她「腳趾縫裡大概也是潔淨的」,與其說是一種色情的審美,不如說是一種嚮往。明知身體是不潔的,卻執拗地希望達到「無垢」的狀態,以至於他不斷以「洗乾淨了」來形容駒子。相對於駒子,葉子則象徵了精神、理想,連她的美麗外表也有如夢中的幻影。小說的開場花了大量篇幅鋪墊這種虛幻的美,有如夢中的幻影:

玻璃上只映出姑娘的一隻眼睛,她反而顯得更加美了……

人物是一種透明的幻象,景物則是在夜靄中的朦朧暗流,兩者消融在一起……

景色卻在姑娘的輪廓周圍不斷地移動,使人覺得姑娘的臉也像是透明的……

這是一束從遠方投來的寒光,模模糊糊地照亮了她眼睛的周圍。她的眼睛同燈火重疊的那一瞬間,就像在夕陽的餘暉裡飛舞的妖艷而美麗的夜光蟲……

即使島村對葉子如此癡情和膜拜,讀者也不難察覺,葉子是不真實的,連帶葉子的美,她的純潔、堅貞和不問回報的付出,都是不真實的。然而真實的駒子,也和真實的生活一樣,常常顯得卑微而醜陋,既不純潔,也不堅貞,充滿了失望和怨懟。然而島村對此又能做甚麼呢?他既沒有足夠的激情,熱愛真實的生活,也沒有足夠的勇氣,追求高尚的理想。揭開底細,也可能只是一場虛妄。當他陷入虛無飄渺之際,駒子的出現,「就像帶來了熱和光」。

雪國是一個避世的藏身所在,但是與中國士大夫幻想的桃花源不一樣,作者清楚明白,這個有如仙境般潔淨的雪國,其實是一個困局。沒有人來人往,沒有出路和希望,沒有任何新鮮事物。事實是空白的,虛無的,是令人理想幻滅的 —— 正如葉子最後的結局。

如此無邊的虛無,到了最後發現自己的存在。在浩瀚無垠的宇宙裡,甚麼也不是,仰望夜空時,那些美麗的星光和月亮,其實是冰冷的,死去的。除了所在的星球,在人類所知範圍内,到處都是寂靜無聲,足以吞噬所有人一起發出的呐喊。這是一種絕對的孤獨,無盡的悲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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