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巴氏:1994(1)——「沙甸魚殺人事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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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些事物的出現和存在,純粹是用來折磨人。

而把它們創造出來的人,就是一心想折磨人。

1994 年 5 月,考完 A-Level,很想將那些筆記全部丟掉 —— 但沒有。我恐懼,恐懼考得不好,升不上大學,要 Repeat。

當然不想 Repeat。一旦 Repeat,就需要再考一次 A-Level,再考一次中史。朝早 9 點,開始,拎起筆,在單行紙上寫 3 個鐘,放午飯 2 小時,在那 2 小時,你根本沒胃口去吃,但又不得不吃,吃完,拿筆記出來看,眼的確在看,但根本沒焦點,像旭仔說,要記得的,始終都會記得,他沒有說的一句是:不記得的,始終都不會記得…… 然後用這個介乎記得與不記得之間的狀態,回到試場。下午 2 點,再一次拎起筆,在同樣的單行紙上寫寫寫,那疊紙明明已經夠多,但永遠不明白,為何有其他考生會舉手要求加紙。5 點,放低筆,一切無法改寫。

那一天,我沒有加紙。撇除其中一條文獻閱讀理解無法預備,答的 7 條題目中,只有一條是我有充分準備的,其餘都是創作 —— 基於對問題範圍有一點點印象的情況下去作,其中治亂興衰那一題,問到燕雲十六州,我動用了「射鵰英雄傳」所提及的南宋政治形勢作答。

我大概已經死了。

沙甸魚跟我一樣,早就已經死了 —— 以一種死了的狀態生存。

那個(隨時是最後一次的)暑假,很早放,每一天都忐忑,連漫畫也覺得不好看,也沒有去大圍的影碟舖租 Softcore 看。每天的我,都已經死了。

可能嫌死的時間太多,託同學介紹,找到一份在便利店的暑期工。

工作,是所有跟便利店範圍有關的工作,搬貨、執貨、收銀、抹地、抹枱、執垃圾、清洗軟雪糕機(自從某次給了某個小學生 4 圈半軟雪糕後,作為上司的阿姐,嚴禁我再賣軟雪糕)。

便利店的地點,位於新城市廣場三期外,對住希爾頓中心。我上班的時段,由下午 3 時至晚上 11 時,期間有半小時食晚飯。

返了 6 天,終於放假。在那 6 天,基本上每一天都會被阿姐埋怨。她從來沒有鬧,就只是埋怨,但無論是鬧或埋怨,都代表相同的情緒,代表著我令她不滿。

我去了戲院。其實不是特別想看戲,只是想暫且逃離外面的世界。

主角沙甸魚,在超級市場工作 —— 如果預先知道他的工作場所,我不會看這齣戲。

同事對他很好,好到一個地步是,有個八婆同事明明在主管面前說了沙甸魚的壞話,但依然為他唱生日歌祝他生日快樂,壞話與祝福,能夠並存。

沙甸魚屋企也像一間超市,放滿貨架,架上都是他囤積的各類貨品,這些貨品給予他安全感,外面的世界太危險,只有這個恍如超市的家最安全。

沙甸魚就像「地下室手記」的主角。分別是,地下室似乎甚麼都沒有,沙甸魚卻擁有足以讓他存活好一段長時間的物品。

戲名是「沙甸魚殺人事件」,合乎商品說明,沒騙人,沙甸魚真的錯手殺了人,在他那個最有安全感的空間。

他從不干預世界,但世界一直干擾著他,最後他被迫出屋外,大嗌:「做人真係好辛苦呀!」

沙甸魚從來沒想過成為偉大的人。

但原來不是要求自己成為偉大的人才辛苦,主動、甘願做一個卑微的人,一個寧願躲著但求不干預世界的卑微的人,也辛苦。

第二天,回到便利店,如常被阿姐埋怨,如常被她叫吩咐入去汽水櫃補貨。我躲在那個巨型雪櫃,搬動著一箱箱可樂、雪碧、七喜、生力、喜力,隔著雪櫃玻璃門,看著雪櫃外的人,各自拎起自己想飲的,而我就為少了貨的那一行添上一罐。這動作注定永無休止,但躲在這裡,的確很安全,至少,不用再聽到阿姐的埋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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