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沒想過歐陽鋒是這樣的。
我想，連金庸也沒想過歐陽鋒會是這樣。
他依然是江湖人，依然是武林中人，但在王家衛想像裡，更似是一名心理輔導。
為每一個來找他或託他出手解決麻煩的人梳理心理問題。當中有些是知己，有些素未謀面，也有些，似乎有點關係。
但這個心理輔導不懷好意 —— 他根本懶理這班人的心理糾結，而只是以一個理性的旁觀者身份，（過分）理性地，旁觀他人之痛苦。
他人的痛苦，就是他的良藥。
紓緩他自己心理疾病的良藥。
他人愈痛苦，藥力愈是見效。
先後找他的人，黃藥師、慕容燕、慕容嫣、盲武士、孤女、洪七、一班畏懼馬賊面目模糊的村民，每一個都有問題，問題種類繁多，有些涉及性命，有些是兒女私情；有些和盤托出，有些講不出口……
歐陽鋒逐一傾聽，有些，他肯出手幫忙，也有些，他自稱無能為力。
「射鵰英雄傳」，我第一本看的金庸小說，西毒歐陽鋒被描寫成一個奸角，很典型的奸角，因為是奸角，就連練的功，都是感覺核突歹毒的蛤蟆功。他不只奸，也沒有道德（奸，自然沒有道德），在男女關係上亂來，跟大嫂亂通，生下歐陽克。
奸角就是奸角，金庸亦沒有為歐陽鋒的毒提供解釋，彷彿他一生下來，就是個至毒的人 —— 歐陽鋒的毒，就是他本質，本質先於存在。
而不是沙特所說的「存在先於本質」。
其實從來沒認真研習過存在主義，也沒完整看過當中任何一本書，只是看過幾頁海德格的「存有與時間」，浮光掠影看過半本「存在主義是一種人文主義」。
結果只記得「存在先於本質」這一句。太有型了，要記得的始終都會記得。
王家衛卻嘗試代替金庸，解釋歐陽鋒的毒 —— 毒的成因，以及毒所衍生的。
歐陽鋒原來是旭仔。兩個人都有煩惱，有煩惱是因為記性太好，記住得不到的人，記住無法得到的情，記住永遠喪失了的人和情。分別是，旭仔選擇放棄自己，歐陽鋒選擇繼續活下去，以一種長期保持妒忌的心，活下去。
他是否奸？我開始不知道，而只知道，他其實是個很有生命力的人。
他很強大，卻故意不顯露這份強大，甚至把自己隱藏，他以為自己已經把個人心理狀態處理得貼貼服服。
直至遇上洪七。洪七所擁有的，正是他一直渴望的。
斷了一隻手指？沒問題，最重要是活得痛快。痛痛快快，帶住妻子，闖蕩江湖。
歐陽鋒極妒忌這個人。而這一次，妒忌太深，深到動搖了他維持多年的生活方式。
他離開荒漠，決定回到白駝山，一個曾經令他法回頭的地方。他不再放逐，不再逃避。
我自然不知道場內其餘四個觀眾怎麼想。我自己？很激動，歐陽鋒的舉動鼓舞了我，令我振作。
「東邪西毒」原來竟然是一齣勵志片。而且是透過一名奸角去勵我們的志。
我不會像慕容嫣，為逃避情傷，分裂出一個慕容燕。我不會像盲武士，為忘記桃花，選擇自毀。我不會像黃藥師，為記住桃花，隱居桃花島。我也不會像那班廢村民，為逃避馬賊，而只能假手於人。
我要向歐陽鋒學習。
問題是，我面對的不是江湖不是武林，沒有甚麼不快記憶，也沒有面對不了的敵人，而只有一個陌生的校園，一班陌生的同學，一連串陌生的導修課，在眼前。
山後面是甚麼？另一座山。
但每一座山，都是難關。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