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傑:詩心碧海,天眼紅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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電影「他們在島嶼寫作:逍遙遊」劇照。

(詩神余光中先生不朽了。去年底,我去高雄西子灣訪談余先生,回來香港,成評論一篇,余先生看了很喜歡。

這應該是余光中生前看到的最後一篇「賞余」的文字。僅存載於此,永祭中華民國閃滅的最後一縷靈光。)

民國 38 年之後,中國文化凋零,學問、道德、勇氣不再,華人的創作在海外近七十年之後,盤點成績,如果標準定得高一些,我認為只有三家,未來可經得起三百年考驗,或在世界上能代表中國的現代文化成就拿得出去,或在時間的長流可以飄傳至遠,或最接近「偉大」的頂峰而與時間同在,補天而煉石,淘沙而爍金,只剩三位。

哪三家呢?詩余、影李、說金。中國現代詩余光中。華人電影世界化李安。由小說而新聞事業的金庸。

這三位創意非凡的才人,我今世都有幸,或受業,或淺逢,或深交,而有如美國結他手勞烈(Lou Reed)評論加拿大的高恩(Leonard Cohen):「我們與高恩同活在一個時代是多幸運」(We’re so lucky to be alive at the same time Leonard Cohen is)之感。

其中余光中先生是我的文學啟蒙。

70 年代中期,余光中先生由美國經台移居香港,出任中文大學聯合書院中文系教授。其時因為尼克遜訪問北京、韓素音吹捧極左的紅色中國成就,美國搖滾樂的大愛左翼風潮流行,香港大學生接受統戰的「認中關社」的潮流大興。余光中來到香港,掀起一陣颱風,首先受到本地左派文化祭酒羅孚的入門下馬威式單挑,繼而是香港文化刊物的人身攻擊。

但這些人集中抨擊余光中維護中國文學而反文革極左的常識立場,多於探討他的詩。政治的混濁,加以對文學知識的膚淺,偏在文革的烈焰之中,余光中的「中國啊中國你要我說些甚麼?/天鵝無歌無歌的天鵝」、「你的晌午是我的聾夜/你的暖夢接不通我的冷魘」的歌吟,挑釁了太多患了極左政治麻疹的人神經,遂遭群起而攻,擇優而噬,向最自信而詩才最狂狷盛發的一位開刀:「凡我至處,掌聲必四起如鴿群」、「他以中國的名字為榮,有一天,中國也必將以他的名字」,引起一陣躁動。

幸有海外現代社會物質的豐裕安穩,中國詩人擺脫了「學而優則仕」或「詩窮而後工」蘇軾杜甫的兩極命運,而又逃離了文字獄的劫難者,余光中是中國詩史唯一的一人。

中國文學史三千年,余光中是創作力最旺盛,世界足跡涉遊最廣、時期風格變化最繁豐,而詩作題材最闊、氣勢最宏大的一位。

「詩余、影李、說金」,三位大師級的創作人,都有古今中外的大師特徵:青年英發、壯年飆狂、中年成熟,而除李安尚未至黑澤明的高齡,晚年回顧,其餘兩位,俱可稱臻達春華秋實的豐收。

四十年前,我仍少不更事,出席余光中在中大主持的詩創作夏令營,草習作一二,得余光中青睞讚賞,詩路花雨,披芳霑澤,從此走上一條荊棘文字的不歸路。

四十年後我訪高雄,余先生八十有八,形態清癯,法相莊弘。與這位現代的詩神敘舊,我想到六十年前,他留學美國與當代的詩人佛洛斯特(Robert Lee Frost)合照時,想剪下前輩的一綹白髮帶回台灣之緣。

電影「他們在島嶼寫作:逍遙遊」劇照。

余光中的詩國,建立了七十年,由早年四川建發之初的新月格律的「少作期」始,其間蛻幻四變,有留美的「飆狂期」,教學香港中大的「沙田期」,回到高雄的「深婉期」。只是在高雄棲居逾長,年高壽永,余先生的詩,雖不似畢卡索老來忽轉童稚的頑奇,卻回歸中國人文博雅的森嚴殿堂。七十年之間有細雨之美,穀雨之腴,暴雨之激,最後忽見雨收雲聚,夕陽未至,竟已見一道幽谷的彩虹。

日午之際,在中山大學的文學院,與余先生坐下,先不說詩,緊急討論高科技手機低頭族的中國文字的前途。

「年輕人用手機短訊、文字又經歷了一場時代的殺戮,」我說:「有如吸毒,本來一句短訊,俗字四五,近來改用圖像符號,一個笑臉,一隻拇指,即代替了『謝謝』、『甚佳』,這樣下去,算不算回到繩結記事、洞穴塗鴉的原始返祖現象?」

余先生說:「其實中文本來的文字最簡潔:賈島的『松下問童子,言師採藥去。只在此山中,雲深不知處』。不必因主語、賓語、主客隱身易位,一切清晰。只是現代人學了一點英文,英文的精髓學不到,先學誦機械的英文文法,再將英文文法套用在中文,這是中文的災禍。」

我說:「余先生的詩,總匯文言和白話的精華,擷取中英語文的優長。譬如:『曾經湖大似海,芝加哥在空中/多少蜃樓在霧裡矗多少海市/玻璃多冷鋼鐵多無情/江湖滿地是威斯康辛』。這幾句,白話拈來之中,又有文言的匠心。散漫之中,又藏有紀律。中文的節奏結構和音韻,在古文中最豐,白話文盛行,以為散漫就是好,把兩千年文字獨特的優點都當髒水倒掉了。這是五四運動的罪孽。」

五四運動的野心太大,又要打倒孔家店,輸入民主自由;又要廢除白話,一干留洋回國的學者,包括胡適,學術未精博,年方二十六七就做了文字改革家,到了余光中,才像女媧補天一樣,從古文中翻尋彩石,擇優而煉。

我說:「讀余先生六十年來的散文,如仰觀您慧眼擷石、妙手精勤補成的一幅中國現代文學的青天。」

此番真心話,我藏蘊三十年未講,這次來到高雄,終於可親向余大師表述,好像羅馬神話「變形記」裡的那個理髮師,在地上挖了一個洞,朝洞裡訴說一聲:「國王長了一對驢耳朵」一樣的暢快。

「余先生在一篇散文結束之處說:『他以中國的名字為榮,有一天,中國也將以他的名字』。這是何等自信,在那個時代的老夫子眼中,未免如王爾德過境紐約時之狂妄。」

余先生說:「當年我故意省略了『為榮』的重複,也是一種修辭的探索。」我記得這一句,讀到終篇,有如電影最後一個定鏡(frozen shot),忽然懸宕半空,就此收結,中文的魅力,在余先生手上,變成了奇蹟。

我說:「手機世代,年輕人一切但求短訊。文字本來要經過醞釀、修辭(Rhetoric)、遣字(Diction),有如莫札特作曲時選用的每一個音節,要精細用心。但似乎今天的科技產品,出得愈來愈精,但一切與心靈和精神有關的事物,如文學、音樂,卻愈來愈粗糙了。」

余先生是修詞煉字的宗師,早在 60 年代已經提倡「文白交融」,其後的詩文風格,莫不是中文和英文這兩大語文的混合體(Fusion),但今天 fusion 這個詞,只廣泛見用於烹飪和餐廳的菜牌,而在余光中七十年的文字創作裡,中英文的 fusion 佳餚,已經是一卷色香味全的流水宴的豐盛。單表:

人到中年切莫在風裡回顧
一天星斗對滿地江湖

這兩句是一首詩的開局,靈視之遠,意境之高,融承了杜甫「江間波浪兼天湧,塞上風雲接地陰」的深融。「一天星斗」與「滿地江湖」,隱含中國古文的對仗,「顧」與「湖」雖平仄不拘,仍押韻有致,似信手拈來的兩句,卻在文白交接之中縷承登臨遠望的人文憂思。

如果換成文字不精的庸手,第一句必成「一個人到了中年的時候,千萬不要在風裡回顧過去」,如此則白開水如何其芳,清淡如馮至,累贅嚕囌如今日大陸的評論文體。中國早年的許多新詩,即有此弊,經不起時間的考驗,歐化污染積弊,表述拖沓逶迤,形成中國文字的官僚化。

余光中的中文,無一字詞不煉就最大的濃度和張力,繁麗如錦,精緻如瓷,象形文字的優點,音韻學的特色,兩相結合,如魔似幻:

青山歷歷,近可染眉的如黛
青山隱隱,遠欲欺眼的如烟
漸遠漸淡,山疊幾層青青便重疊幾層
若青青是琴音
最遠那一痕似已半聞如迴聲

這幾句不但擅用疊字,而且一個「青」字,重複多次,與崔顥的「黃鶴樓」詩相似。然而黃鶴重實,而青山空靈,這一連串的幾個「青」字,虛實不同,濃淡有致,而且還結合音色,也就是錢鍾書一度賞析的「通感」:「若青青是琴音/最遠那一痕似已半聞如迴聲」,其「琴」、「痕」、「音」、「聲」,用韻內外呼應,如觀水墨,如聆古琴,將中國的文字、圖畫、音樂,在短短五行之間,有如莫扎特單簧管 622 號協奏曲,此文字的天籟,千古清絕,不僅為中國七十年詩文所無,就三千年詩史之中,亦為上品。

隱晦抽象的現代主義可否也進入中國的現代詩。這是當時台灣詩人不太成熟的一場議論,今日回首,純屬浪費時間。余光中為了奉陪,也寫了長詩「天狼星」為超現實而注腳,但我認為這是余詩中最不重要的作品。中國詩的隱晦,早有李義山的無題系列在前,是「意象主義」(imagism)的先驅,美國的龐德,僅得皮毛;而中國的李賀,「遙望齊州九點烟,一泓海水杯中瀉」,也有達利的幾分畫面。

余光中詩學唯一遺憾,是缺了一章李商隱或藍波的隱晦美,然而他一生婚戀忠誠,多詩奉獻其妻范我存女士,其「三生石」的情愛直白,動人之處,又與義山的青鳥蓬山之晦隔不同,這是命運,強求不得。終究是余光中的「沙田時期」,靈思與吐露港接氣,情懷與九廣鐵路連枝,是余光中詩的最佳階段。有如杜甫適逢安祿山的戰亂,余光中 70 年代中處於四人幫赤焰披瀝的珠江口岸,火龍在近,如英語說的:breathing down his neck,香港極左分子虎視四面狼嘷八方,尋釁攻擊,是余先生「龍戰在野」的政治動盪期,但地理和人生處境的動盪,卻煉就成最為心靜意澄的風格:

萬籟為沙,秋一直沉澱到水底
沙田之夜愈深愈清澄
天地之大為何只剩下
伶仃一隻蟋蟀,輕,輕輕
那樣纖瘦的思念牽引
似繼似絕,抽絲又抽紗

以渺小襯博大,以一隻昆蟲證時空之無垠。余光中經歷了離文革大陸最近的 70 年代中西交匯的香港,如經歷了安史之亂的杜甫,憂患如詩聖;但與文革的大陸對視的余光中,此時卻透澈如僧禪,杜余隔世一千三百年,後人誦兩人的詩卷,若以此兩階段的動靜濃淡對照而讀,必有所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