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樓夢」是中國文學無可爭議的第一巨著,小說幾乎涵蓋中國古代社會的全貌:風俗文化、宗教、文學、戲曲、園林建築,包括飲食,但最重要的是政治 —— 不是指康熙雍正兩朝權力更替的政治鬥爭,而是滲透在生活各個環節裡的人情世故:在大家族中的生存方法,處理人際關係的細膩層次,其中的分寸尺度、竅門,甚至是陷阱。
少時讀紅樓,很容易被詩詞的華麗多變所吸引,尤其是各個人物風格各異,就同一題材的作品,可謂嘆為觀止。有所閲歷之後,不難發現「紅樓夢」,更像是一部為人處世的指南。
人情的政治深入整部小說的肌理,不妨就從最簡單的一個章節開始,即「劉姥姥一進榮國府」。
劉姥姥是一個中年村婦,顯然不可能受過良好教育,但是一點也不愚笨,而且做人十分靈巧。
她其實和賈府沒有親戚關係,而是她的親家(女婿的父親)和王夫人的父親有過舊日情誼 —— 完全是攀附上門,所謂「打秋風」(又作「打抽豐」)的典型。按理說很討人厭,但是作者筆下的劉姥姥是書中頭號諧角,一再以交際手腕完美達成目的,不僅給自己留下後路,還埋下了日後施恩於王熙鳳的契機。
劉姥姥一出場,三言兩語,就顯示出氣度沉穩、深諳世故的特點:她的女婿由於收入微薄,年關難過,正在家裡吃著悶酒,閑尋氣惱,於是劉姥姥以丈母娘的面子勸說:
姑爺,你別嗔著我多嘴,咱們村莊人家兒,哪一個不是老老實實,守著多大碗兒吃多大的飯呢?你皆因年小時候,託著老子娘的福,吃喝慣了,如今所以有了錢就顧頭不顧尾,沒了錢就瞎生氣,成了甚麼男子漢大丈夫了!
即使是要教訓女婿,也要先給他三分面子,把他這種普通貨色說成是嬌生慣養的少爺;又曉之以理:在家裡對著老婆孩子發脾氣,算甚麼男子漢大丈夫呢?
女婿一籌莫展,反問劉姥姥,難道要他去打劫搶錢嗎?於是劉姥姥告訴他,鄉下雖窮,但是京城裡遍地是錢,不可以在家中坐等,要去京城裡找熟人,就是賈府裡的二太太王夫人。劉姥姥還說,純是因為女婿一家人自卑,不去主動巴結王家,「二十年前,他們看承你們還好,如今是你們拉硬屎,不肯去就和他,才疏遠起來」。
因此,全家只得由她出馬,厚著面皮到賈府去給王夫人請安。
劉姥姥不是一個人外出,還帶了個小外孫,形成一老一小的搭檔,比較容易博同情。到了榮國府門外,當然沒有說求見王夫人,而是先找王夫人的管家周瑞「周大爺」。然而門口的僕人都不拿正眼看她,只叫她站在牆根慢慢等,幸好有一個年老的僕人厚道,告訴劉姥姥直接去找周瑞的妻子,門房的僕人也都要稱呼她「奶奶」(「紅樓夢」裡的「奶奶」是北方話,相當於「太太」)。
可想而知,賈府裡的管家太太,也是有一定地位的,在劉姥姥眼裡,都是「上等人」。她絕不能要求對方為自己引薦,而是婉轉地說:「原是特來瞧瞧嫂子;二則也請請姑太太的安。若可以領我見一見更好,若不能,就借重嫂子轉致意罷了。」這句話裡,最重要的當然是要求見一見王夫人,但是偏偏要強調「嫂子」(周瑞的妻子),以顯得她是最重要的人。
周瑞的妻子當然知道劉姥姥的來意。由於劉姥姥的親家曾經幫過周瑞的忙,一來欠了人情,二來也想在劉姥姥面前顯弄自己的身份,於是就答應為劉姥姥作介紹人:「皆因你是太太的親戚,又拿我當個人,投奔了我來,我竟破個例給你通個信兒去。」
其中的巧妙在於,周瑞的妻子雖則也是家僕,但是地位比一般的僕人更高,劉姥姥恰好給了她一個顯示自己的機會。在她而言,不過是說一句話的工夫,真正要從腰包裡拿錢出來接濟劉姥姥的,並不是她,做個順水人情給劉姥姥,是件利己利人的好事。
其中還有一層有趣的細節,由於王夫人已經不管事,都交給了侄女王熙鳳,於是周瑞的妻子向王熙鳳稟告:「今日大遠的來請安,當日太太(王夫人)是常會的,所以我帶了他過來。」也就是說,並不是她貿貿然把一個鄉下婆請進府,過去王夫人常常接待她,如今王熙鳳要不要接待,完全由她自己說了算。
王熙鳳是何等精明的人,如何接待劉姥姥,一定要問個清楚,對方和王夫人到底是何種地步的情分,既不能怠慢,也不能做冤大頭。
接下來入正題,劉姥姥不得不直接開口要錢,這一節非常生動有趣:
首先王熙鳳假意抱怨:「親戚們不大走動,都疏遠了。知道的呢,說你們棄嫌我們,不肯常來。不知道的那起小人,還只當我們眼裡沒人似的。」
劉姥姥趕緊回覆:「我們家道艱難,走不起。來到這裡,沒的給姑奶奶打嘴,就是管家爺們瞧著也不像。」說得王熙鳳又發笑,還說賈家「不過託賴著祖父的虛名,作個窮官兒罷咧,誰家有甚麼?不過也是個空架子」。
劉姥姥雖然是鄉下人,但是直接開口要錢,她也覺得難為情,未語先紅了臉,於是只說自己是專程來看望:「也沒甚的說,不過來瞧瞧姑太太姑奶奶,也是親戚們的情分。」害得周瑞家的也忍不住給她遞眼色:「沒有甚麼說的便罷;要有話,只管回二奶奶,和太太是一樣兒的。」劉姥姥終於直說:「我今日帶了你侄兒,不為別的,因他爹娘連吃的都沒有,天氣又冷,只得帶了你侄兒奔了你老來。」
劉姥姥口中的「侄兒」,是她的外孫板兒,和王熙鳳一丁點關係都沒有,但是王熙鳳沒有介意,只是繼續說門面話,稱賈府其實也沒有表面那麼風光,「外面看著雖是烈烈轟轟,不知大有大的難處,說給人聽也未必信。你既大遠的來了,又是頭一遭兒和我張個口,怎麼叫你空手回去呢。可巧昨兒太太給我的丫頭們做衣裳的二十兩銀子還沒動呢,你不嫌少,先拿了去用罷。」
錢銀要到了手,劉姥姥表示要留下一塊銀子給周瑞的妻子,給小孩買糖吃,以表感謝。「周瑞家的哪裡放在眼裡,執意不肯。」於是劉姥姥滿心歡喜,帶著二十兩銀,和額外的一串銅錢,回家去了。
這一回,劉姥姥初入賈府,見上了王熙鳳,其實並沒有說上甚麼話,主要是運氣好:正好王熙鳳得閑,沒有緊要事處理,然後是賈蓉來借一個玻璃屏風,仿佛打情罵俏了幾句,而使王熙鳳的心情大好。
在整個討錢的過程裡,劉姥姥一直強調「親戚們的情分」,又把自己的外孫,強行往王熙鳳身上攀扯關係,說是她的侄兒,這些在注重禮數的古代社會,對於賈府這樣的大戶人家相當有效,果然王熙鳳也說:「俗語兒說的好,朝廷還有三門子窮親呢,何況你我」;「論起親戚來,原該不等上門就有照應才是,但只如今家裡事情太多,太太上了年紀,一時想不到是有的。」
而且根據周瑞的妻子回報王夫人的意見:過去劉姥姥的親家常去王府走動,從來沒有空過手,「如今來瞧我們,也是他的好意,別簡慢了他」。雖然王府財雄勢大,但是在過去,並沒有拒人以千里之外,這個攀上門的窮親戚,常常登門拜訪孝敬,這種情分,王夫人、王熙鳳等人也是受落的,因為這代表王家的地位和體面。
二十兩銀子有多大作用?在劉姥姥進大觀園的那一回寫到,二十多兩銀子是賈府吃一頓螃蟹的開銷,但是「夠我們莊稼人吃一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