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明:紅樓與政治 02 —— 千金小姐最痛的心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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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87 年中國電視劇製作中心製作的電視劇「紅樓夢」;圖為劇照。

在賈府這等豪門(若按賈母的話,只是一個中等人家)裡生存,即使千金小姐,也是個個小心謹慎,恪守規矩,絕非「打金枝」那種戲裡的刁蠻公主。

賈母甚至毫不客氣地批評通俗作品:「開口都是書香門第,父親不是尚書就是宰相,生一個小姐必是愛如珍寶,這小姐必是通文知禮,無所不曉,竟是個絕代家人,只一見了一個清俊的男人,不管是親是友,便想起終身大事來。」至於為何如此,賈母解釋:「無非是編這樣書的,有一等妒人家富貴,或有求不遂心,所以編出來污穢人家。」

那麼,在賈府這樣的「中等人家」,小姐們的處境如何呢?第 22 回寫得極為細緻和精彩。

首先,這是一場賈母主持的家宴,「並無一個外客,只有薛姨媽、史湘雲、寶釵是客,餘者皆是自己人。」這是一個很容易被人忽視的重點:林黛玉和薛寶釵不一樣,前者是自己人,後者卻是客人。因此寶釵的行為舉止,遠比黛玉更為克制,黛玉可以在賈母面前哭鬧,但寶釵絕對不可能,也不敢這樣做。

吃了飯,點戲時,賈母一面先叫寶釵點。寶釵推讓一遍,無法,只得點了一齣「西遊記」。賈母自是喜歡,又讓薛姨媽。薛姨媽見寶釵點了,不肯再點,賈母便特命鳳姐點。鳳姐雖有邢王二夫人在前,但因賈母之命,不敢違拗,且知賈母喜熱鬧,更喜謔笑科諢,便點了一齣,卻是「劉二當衣」。賈母果真更又喜歡,然後便命黛玉點。黛玉又讓王夫人等先點。

這一段並不是閑筆,而是明明白白論資排輩,交代各人在府裡地位。

由於是寶釵過生日,是主客,於是賈母讓她先點戲,她當然點的是賈母的偏好,而不是考慮自己。接下來讓寶釵的母親薛姨媽點,薛姨媽知道自己是外人,點戲這樣的禮遇,她們母女倆不可以用到盡,一定要推辭。然後輪到王熙鳳,因為賈母寵愛她,竟然直接跳過了邢夫人和王夫人,即賈母的兩個兒媳,而王熙鳳是賈母的孫輩,這當然是僭越,但王熙鳳是當家人,全家都知道她得寵,她也就欣然從命。王熙鳳之後就輪到了黛玉,可見在賈府的「自己人」中,她和王熙鳳得寵的程度旗鼓相當。

黛玉當然也要禮讓,重新把點戲權交還給王夫人(等)。這裡一個「等」字,就是包括邢夫人,大老爺賈赦的妻子。但賈赦是個靠邊站的角色,因為家產並非由他承襲,邢夫人的娘家也非甚麼豪門大族。相比王夫人出身豪門,不但生了賈寶玉,而且她的長女元春選為貴妃,她的侄女王熙鳳又實際當家,雖然地位在賈母和邢夫人之下,但她才是賈府裡最有勢力的女人。

於是賈母命令黛玉不要禮讓:「今兒原是我特帶著你們取樂,咱們只管咱們的,別理他們。我巴巴兒的唱戲擺酒,為他們呢!他們白聽戲、白吃,已經便宜了,還讓他們點呢!」

賈母嘴裡的「你們」、「咱們」、「他們」,主次分明。「你們」說的是她所喜愛的孫輩,包括王熙鳳、黛玉、寶釵、寶玉、史湘雲等;「咱們」之稱如此親昵,是把這些年輕人和她算成一夥,而「他們」當然是指她的兩個兒媳,代表兩個兒子,和她老人家不是一夥。

宴會的氣氛很歡樂,直到一個唱戲的小女孩被帶到賈母跟前領賞,王熙鳳眼尖,一看就說:「這個孩子扮上活像一個人。」像誰呢?

寶釵心內也知道,卻點頭不說;寶玉也點了點頭兒不敢說。湘雲便接口道:「我知道,是像林姐姐的模樣兒。」寶玉聽了,忙把湘雲瞅了一眼。眾人聽了這話,留神細看,都笑起來了,說:「果然像他!」

這三人的表現簡直是一場活劇:寶釵一貫沉穩,不動聲色;寶玉則是知道了也不敢說,湘雲快人快語,毫無城府,脫口而出,寶玉立即給了她一個眼色。然而高明的是,作者只寫了眾人發笑,卻沒有寫林黛玉的反應。

果然,湘雲被寶玉的眼色惹怒,立即賭氣執包袱要走,寶玉為自己辯解,居然說是因為黛玉素來多心,「我怕你得罪了人,所以才使眼色。」此話不說猶可,說了更是火上澆油。湘雲大發脾氣:

我原不及你林妹妹。別人拿他取笑兒都使得,我說了就有不是。我本也不配和他說話,他是主子姑娘,我是奴才丫頭麼!

雖然是氣話,但微妙的是,也有一小部分是事實:史湘雲雖然是史家的小姐,賈母侄子的女兒,但是從小父母雙亡,等於是寄人籬下,常常要做針線幫補自己的家用,其實就是一個身份高貴的丫頭。而林黛玉是賈母的外孫女,血緣關係要親近得多,史湘雲當然明白,她和黛玉在賈母心裡分量有別。

然而有趣的是,寶玉此舉也同樣惹怒了黛玉:

你為甚麼又和雲兒使眼色兒,這安的是甚麼心?莫不是他和我玩,他就自輕自賤了?他是公侯的小姐,我原是民間的丫頭。

史湘雲雖然活得像個丫頭,但名份上畢竟是史家的小姐;而黛玉雖然是賈母的外孫女,也是父母雙亡,父親雖然做過御史,是個從五品的官職,但他人已經死了,沒有給女兒留下絲毫庇蔭。

相反,賈寶玉的父親賈政雖然也只是一個從五品的員外郎 —— 這大概是賈母自嘲「中等人家」的理由;但實際上,賈府擁有的是世襲的爵位和產業,賈政的官職是賞賜之一,有如今日中國的甚麼國企為家族所控制一樣,賈政這個官只是表面文章而已。因此,林黛玉也時時警惕自己的家世,與賈府不可同日而語,若非賈府接濟,她沒有活路,所以她賭氣時也自嘲是「民間的丫頭」。

一個史湘雲,一個林黛玉,都說自己是丫頭,對方是小姐,可見地位尊卑之敏感。寶玉的這三個潛在的戀愛目標之中,薛寶釵的優勢顯而易見,而且薛寶釵的母親薛姨媽,又是王夫人的妹妹,寳玉和寶釵的結合,對於家族利益而言,當然是最好的選擇,即使薛寶釵由始至終對寶玉都沒有怎麼動情。

這些線索一早就已經埋下,根本不可能動用甚麼「掉包計」之類的俗套。而以作者的高超手法,可以想像,這樣一樁看似完美的婚姻,符合所有人利益的好事,根本來不及實現,他們的家族勢力就隨著新皇帝的新人事新作風,轟然傾塌,沒有一個人能保得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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