藏於意大利森林的魔境

問人的情感為何，若只答喜怒哀樂，未免粗疏。

歐洲人的童話故事（fairy tale）裡，往往不是唯美的世界，「愛麗絲夢遊仙境」、「木偶奇遇記」、「小紅帽」、「糖果屋」，都有妖魔鬼怪，而且這些妖怪與狼會說人話，會殺傷小孩，女巫煮孩童來食。明明是熟悉的事物，在如此魔幻境界內，縱然外貌不變，但死物卻變成活物，善物變成惡物，動物變成人，人化成人形的非人。人若置身其中，正因人對此境界一無所知，難免又驚懼又好奇。此不知之情，美醜難定，一切事物和人，都彷彿有新的美感，又有新的醜態。佛洛伊德（Sigmund Freud）稱此熟悉又陌生的境界為「uncanny」。

在 16 世紀意大利中部，有位公爵奧爾西尼（Pier Francesco Orsini），此公爵好美術，曾於博馬爾佐鎮（Bomarzo）建設大庭園，稱之為「神聖森林（Sacro Bosco）」。庭園雖以神聖為名，園內佈局卻不隨當時文藝復興的潮流，將綠草地切成對稱形狀，或置天使美女俊男塑像於花園之中，而是反其道而行，在庭園內置滿巨型神魔妖獸，而園內花草樹木，亦不整理，任由草木橫生。此庭園就如童話故事中的「魔境」般，令人又驚又奇，巨獸的血盆大口是庭園通道，有磚石屋樓高兩層，卻如比薩斜塔般傾側，馬像背上有翼，巨龜像則背負女神像，又有許多石像看似人又似神。

為何奧爾西尼公爵，在一眾有識之士細究美術時，卻以醜惡鬼怪與亂草野木建成庭園呢？當時幾乎沒有人能明白。神聖森林荒廢幾百年，直到 20 世紀，有人來修剪草木，才令荒園重現眼前。

有學者估計，奧爾西尼公爵曾做過將軍打仗，在遭俘虜時，好友戰死，釋放回國後，妻子又離世。這座庭園，是他經歷此等遭遇後的作品，怪獸是種種不幸際遇之喻。

也有學者認為此庭園繼承古羅馬奧維德（Ovid）詩作「變形記（Metamorphoses）」之風，詩中有人神化作物（例如樹），人與物之間的界限，在詩中能以意志與情感打破。而在奧爾西尼公爵的神聖森林中，眾多巨型怪物，也彷彿要在打破當時人心目中的美醜界限。或許此公爵悟得老子所謂：「天下皆知美之為美，斯惡矣」之理吧。

另有小說作品，估計也與神聖森林有關，名為「尋愛綺夢（Hypnerotomachia Poliphili）」，在 15 世紀於威尼斯出版，書中印有大量木刻版畫，著者佚名。此小說故事情節，就是主角為尋得愛人 Polia，而在夢裡「魔境」中四處探險，因而遇上各種妖怪與精靈，例如龍、狼、仙女、公主。此「魔境」內，又有大量屋舍古怪而巨型，例如巨型埃及金字塔與大宮殿。神聖森林庭園內的巨型怪物，與「尋愛綺夢」小說故事中的巨型怪物，同樣是世事無常與苦難的象徵。小說主角尋找情人時，不斷受各怪物的阻撓，而奧爾西尼公爵在庭園中佈置如此多巨獸塑像，用意為何呢？或許他也曾經受這些苦難所困，但後來已能克服這些「怪物」，不再畏懼，所以要將過去有如「魔境」般奇異的遭遇，化成實質的怪獸石像，以使人得知此境界更超俗、更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