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色恐怖下的亡魂,失落 60 年的遺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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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8 年民眾在台北總統府前,展示白色恐怖時代的受難者遺照抗議。 圖片來源:路透社

電玩遊戲改編電影「返校」,以 1960 年代台灣白色恐怖為題,旋即引發社會熱議。現實中,這道歷史傷痕同樣未癒合。有當年政治犯的家屬在 11 年前揭發,親人從容就義前所寫下的遺書,竟然深埋國家檔案庫之中,幾經年月才向政府成功討回。6 位台灣作家以這批遺書為線索,寫成著作「無法送達的遺書」,利用文學筆觸重新譜寫這些政治犯的生命歷程,還原白色恐怖的真實面貌。

「無法送達的遺書:記那些在恐怖年代失落的人」封面。

這些封塵歷史重新被翻開,始於年輕女子張旖容對其已故外公黃溫恭的好奇。1953 年,張旖容的母親還在襁褓之時,黃溫恭經已過世;2008 年,張旖容偶然間在政府檔案中看到外公有地下組織背景,本來被判處 15 年徒刑,卻在蔣介石親筆批示下改判死刑。她更意外發現外公寫有 5 封遺書,一直埋藏於國家檔案局資料庫當中,但家人對此一無所知。即使白色恐怖時代已經過去,但張旖容向政府申索遺書,還是不得要領。

一石激起千層浪,台灣白色恐怖時期長達 40 多年,被扣押的政治犯遺書當然不止黃溫恭。威權政府不但奪去異見分子的性命,還剝奪他們向親人道別的機會。2007 年 12 月,台灣民間成立的真相與和解促進會,為張旖容及其家人奔走同時,亦要求政府把其他受難者私人文書一併歸還,以實現轉型正義。

幾經周旋,時任總統馬英九終於 2011 年正式歸還黃溫恭遺書,同時命令檔案局清查超過 200 萬頁檔案,結果查出 177 位受難者私人文書,共 747 頁。真相與和解促進會其後與檔案局幾經交涉,方順利把失落 40 至 60 年的遺書完整送抵家屬手中。在得到家屬同意下,促進會亦邀請作家,以遺書文本和家屬訪問,重構受難者及其家屬的生命歷程,寫成「無法送達的遺書:記那些在恐怖年代失落的人」一書。

留下這批遺書的政治犯,大致可概分有兩批。第一批始於 1946 年,為中共在台灣建立的地下組織「省工委」成員,黃溫恭屬於此類;第二批見於 1960 年代,他們大多在國民黨的反共教育下長大,免疫於中共的政治宣傳,以追求體制內改革居多,部分渴求台灣獨立建國。他們背後沒有「大台」組織,大多紙上談兵,由幾名志同道合者組成讀書會交流意見,便可能遭到戒嚴時期的「懲治叛亂條例」定罪。

當權者「不願我們記起」的事實

本書所囊括的遺書,部分出自著名「泰源事件」的台獨政治犯手筆。1970 年,台東縣泰源監獄有 6 名台獨分子,分別是鄭金河、陳良、詹天增、謝東榮、江炳興和鄭正成。他們在 2 月 8 日帶著「台灣獨立宣言」與「文告」,計劃聯合警備隊佔領監獄,再攻佔台東電台,向世界宣告台灣獨立,但在刺殺警衛班長不果後,他們事敗逃亡。軍方隨即動用 3 個營 16 個連大搜捕,6 人全部落網,除鄭正成以外,其餘 5 人被判槍決。

泰源風雲:政治犯監獄革命事件」一書,曾經點評鄭金河為「革命的全才型人物」,雖然本以殺豬為業,但「政治理念很強」。他臨終前為理想留下多段肺腑之言,曾叮囑倖免於難的鄭正成:「台灣如果沒有獨立,是我們這一代年輕人的恥辱」、「我們要走了,剩下的就留給你們了」。作家楊美紅形容,這短短的兩句話,道盡了青春的信仰 —— 他們對自己年輕生命的最終價值,全都寄託在台灣獨立之上。除憤怒、不甘、遺憾以外,鄭金河遺言流露更多是實現理想的期盼,在臨死前,展現出拋頭顱灑熱血,全是無可閃避的信仰。

鄭金河的獨立建國理想,亦早寫在兒子鄭建國的名字上。1970 年 4 月 6 日,他留給兒子的遺書如此寫道:

建國兒,在這世界上,你不能再見到你的父親。這是一件最悲痛的事。生離死別之苦,誰也無法避免,但是在悲痛中要克制神聖的眼淚,把痛苦吞進去,吐出歡笑來…… 為了愛父親就要更加改善自己,才可以安慰父親的靈魂。此後,無論做甚麼事,你必須常常反省,這是爸所喜歡的。

可惜鄭建國活過大半生,從未讀過父親親筆遺書,對父親的印象亦相當模糊,所知的生平事蹟不多,成長過程還因父親的政治犯背景,而受到政府機關的「特別照顧」。事隔 40 年後,鄭建國方有機會細閱父親的遺書,知道父親當初對他的期許。

斯人已矣,政權還要力阻政治犯為家人留下的遺言,究竟為何?1970 年 6 月 1 日,軍法處處理陳良的遺書時透露其中目的,文件特別節錄陳良寫給兄長和母親的兩句話:「這條路時時都有降臨在每個人身上的可能」、「該為時代犧牲的孩兒而驕傲」。軍法處判斷,這兩句話暗示了「台灣獨立」為「時代」使命,因此是「不宜送達其家屬,而免發生不良影響」。

天下間的威權政府都沒兩樣,他們不敢送出和公開烈士遺言,正是懼怕文字裡燃燒著的理想光芒,懼怕遺言為人民帶來希望,傳承抗爭的意志。真相與和解促進會對此特別警惕:關於國家暴力對廣大人民的侵害,我們必須記住當權者「不願我們記起」的事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