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蚊蚊:親愛的公公,我們以後再一齊食好多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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早前回港,最開心是可以見到還很精靈的公公。他是我認識最健康、最醒目、脾氣最好的老人家,96 歲時還行得走得,不用拐杖。這許多年他都自己出街買餸,炆鹹菜肥豬肉。我有時去探望他,買一大盒排骨飯,他全部吃完,胃口好到不得了。再加一支凍冰冰的蔘蜜,完全不用忌口。

每個平凡人都有獨特的故事,我從來都沒有偶像,公公是我做人的榜樣。他不識字,卻有最大的人生智慧和樂觀。這樣慢慢數算公公平淡又勞碌的一生,謝謝這些年他留下的愛和課堂。

記憶中公公的樣貌沒甚麼大變化,在我小時候的差不多;他衰老得很早,50 多歲已全光頭,卻又一直維持這個樣貌到 90 歲,所以算是另類的保養得宜吧。他老年時戴起帽子,還是英氣高大,比他喜歡看的華探長還要有型許多。我從來沒有見過一個比他健康強壯的人。通常我們一起走路,我都要一直快步走才能追得上他。他健康,可能因為天天競步。

公公跟我說起舊事,他可以一手抱起幼兒的我,另一手拿包大米,從粉嶺一直走路到上水。3 年前,疫情前,他還可以外出時,他很愛到樓下超市,自己一人抬 2 大包 5 公斤米回家。多次勸說他都不聽,「好輕之嘛,唔重,老人梗係要做啲野㗎你知唔知」。

因為父母都忙著上班,媽媽要車衣,我們 4 姊弟都是公公帶大的,大學到出來工作,公公都跟我們一家住在一起。

幼稚園時最高興他來接下課,3 姊弟會蜂擁而上抱住他的腿興奮大叫。因為父母都不太有時間,也不給我們吃零食 。公公都會最後一個來接放學,讓我可以先把卡通片看完(因回家媽媽禁止看電視),然後帶我們去買雪條和金龜嘜魷魚絲。我和妹通常食橙味,細佬就食牛奶味。然後我們一起有默契地守秘密。細佬身上的雪條汁,公公會立刻消滅證據。「公公來囉,你知唔知,有公公喺度,就有好野食。」到今日,金龜嘜在我心中仍是不可動搖的高級美食。

公公不識字,不過有個很好看的簽名。他常說,如果不是給抄家,他那麼聰明,一定可以跟他父親一樣,做個大律師。他年青時行路來香港,在鄉下沒書讀,也沒飯吃,所以走佬。來到香港,他甚麼都做,耕田、地盤搬運。老了就去做看更。總是不能閒下來。後來被賊佬打劫幾次,綁手綁腳、封嘴巴,才沒有繼續上班。這段故我聽他說過很多次,總是眉飛色舞,口水四噴。他說,人生嘛,有驚無險,回想起來就是笑話一則。

家中的東西破了壞了,公公都會修理,自己動手做些小工具。我弄丟了鎖匙,他總是早有準備,立刻從百寶袋裡拿一條給我。「問呀公公,就咩都有。」我看一下,他袋裡面一早多配了 10 條鎖匙。紙巾零錢之類他都常備,睡前會先襯好第 2 天要穿的衣褲。

另一樣自豪的事情是洗東西的技術,公公的名言是:「痰罐給我洗好,都可以用來裝飯吃!」、「那你自己要不要吃吃看?」他只是大笑,繼續讚自己洗得乾淨。貓咪偶爾在床上瀨尿,他第一時間會衝出來,「唔洗擔心,公公一定洗得好乾淨!」好快,就變回清新無味的床單。

公公最拿手是豬手豬腸煮鹹菜,豬腸買回來,他會洗 10 次,「豬腸好臭好污糟㗎!」他愛叫我去廚房看,「在外面不要吃,牙煙呀!」然後沾沾自喜大笑,露出白淨的一排假牙。

公公是我見過最勤力和最有規律的人(我卻一點都學不到,哈哈),是個人肉鬧鐘。他習慣 5 點起床,穿戴整齊地出門。見人一定要戴帽子,很講究會穿西褲和高筒皮靴,手戴鋼錶。他壯健不怕冷,常滿頭大汗;冬天也是穿短袖,只有極寒冷才會穿外套。床上長期放著一張竹製的涼蓆。近 2 年才有一台我們買的暖風機,也很少用。每天都要自己手洗個人衣物。

他最愛走路去上水街市飲茶,跟阿伯阿婆吹水,周圍騰,然後買餸買米,再買 30 個橙回家。下午大約下午 5 點回來,「穿腰骨」一會(公公說是午睡休息的意思),煮鹹菜豬肉,食 2 碗大白飯,洗好碗,在廚房切 4 個橙食,聽一下黃梅調,晚上 8 點半就去睡覺。

從小到大,新年時我總是沒有利是錢,全都要很生性地上繳。還好公公會給我幾百蚊,簡直是救命恩人。他還會斬最靚的貴燒肉,自己做蘿蔔糕。

可能公公在鄉下真的經歷過吃樹皮的日子,他對食物總是很珍惜不浪費。甚麼都可以吃一餐。乾身的白烚河粉配白飯是經典。有時清雪櫃,他也不讓我丟太多食物,「甜的東西不會壞呀!」然後一口吃掉放了幾天的蛋撻。有時為了不浪費食物,我也會吃過期的食物,尤其是甜食。公公教我的,總不會錯。

觀乎他 90 多歲,還行動靈活,確是金科玉律。

人生總是不如意,公公也吃過不少苦,他卻常說:「想要食到 200 歲。」每次聽到我都無比驚訝,即使給我健康的身體,人生苦海;我才不要吃到 200 歲。

前年開始我到了台灣讀書;阿姨去探望公公,都會視像聊天。公公耳朵很靈,一聽就知,「蚊蚊,你在台灣呀?」他眼睛有點矇,新聞還是聽得清楚,知道世界發生甚麼事。

我這次回港後一段時間,公公大病了一場,老人家身體差得很快。才幾星期,再去看望,已不再是之前的精靈仔了,身體開始變差,沒有甚麼胃口,沒有再吃他最愛的蛋撻和排骨飯。

知道我來了,虛弱的他躺在床上仍是坐起來,「蚊蚊呀,你返咗來?」然後大口吃我買的肥豬肉豆腐飯。不過他這次吃不完整盒飯了。我摸著他的光頭,他變得骨瘦如柴,但仍看得出來是個高大的老人。那是我最後一次見到公公精神的時候。

一場可恨的疫情不知奪去多少人的至親,阻隔了多少的最後一面。公公最後的日子孤零零地在醫院,他那麼勇敢的人,那時會不會很害怕呢?

還是想起我們,想到以後會有再見面的時候;所以我們到埗時,他溫暖的身體仍是躺得直直的、舒服的;安祥地睡著的樣子。一樣是華探長般有型。

公公說自己老了都好靚仔、皮膚好、又沒斑,是因為他每天食幾個橙。放心,我一定會好好學起來的嘿嘿;每天也會走好多路。

你知道,學你競走一趟,瘋狂流了好多汗,不自覺連眼睛也是濕的。

希望你在天上快樂健康;好多謝你來做我的公公。

離別總是很困難,我仍然想在回家時聽到公公的一句,「蚊蚊,你食唔食橙呀? 」還好天堂一定有好多靚橙俾你食。我們以後再見,再一齊食好多好多橙。

此文以紀念我的祖父葉富先生。於 2022 年離世,享年 98 歲。

遲來的父親節,祝公公父親節快樂。天下的父親都健康平安。

※ 此欄文章為作者觀點,不代表本網立場。 ※

旅行打雜寫作人,一舊雲旅行者雜貨店店主,輕背包文化旅行體驗公司創辦人之一。現旅居台灣。 曾任雜誌編輯及電視主播記者。 2011 年辭職脫離辦公室,開始浮遊旅居生活,投入自由文字工作。 著有台灣出版,記錄西藏尼泊爾印度215天陸路見聞《旅活》, 以及合著《良業遊民》。 曾主持香港電台 <城市遊棄>,<自遊香港>, 以及ViuTV <404不存在的國落>,<返鄉下>等旅遊節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