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蟲豸,好不好?我是蟲豸 —— 還不放麼?
這句話是誰說的?即使你不熟悉這本小說,應該也猜得出 8、9 成,因為如此自輕自賤、無恥討饒的人,縱然在現實生活裡有很多,但在中國小說裡要數 No. 1,便是大名鼎鼎的阿 Q。
有朋友質疑,將阿 Q 列為小說男人,是對男性(manhood)的一種侮辱。可是無論如何,在生理學上,似乎沒有理由將他排除在外。何況他在小說中,有一刻視村裡所有女人,都在任他選擇的範圍内。對每一個都評頭論足,其隨便輕慢的態度,與後宮三千的皇帝並無差異。因此我認為,阿 Q 足以配得上「男人」兩個字。
「阿 Q 正傳」可說是了解中國政治、文化、民族性的一枚入門鑰匙,全篇只有 2 萬來字,很容易讀完。只不過,它並不是那麼容易理解,而選為中學課文教材,其實是越級挑戰了。
這是因為面對男主角阿 Q,讀者都很自然站在局外人的視角,報以無一例外的嘲笑和鄙視,很少有人自我代入阿 Q,或在他身上找到認同感,都認為自己再不濟,也不會淪落到阿 Q 那樣的境地 —— 這樣的假設,可以說是一百多年來中文讀者最大的過失,因為阿 Q 並不是別人。
作者為何對阿 Q 有如此深惡痛絕的殘忍?可以推論,這是他畢生最熟悉的一種人格。以魯迅的散文、詩歌、小說等所有文字的風格來看,我不覺得他對於阿 Q 抱有一種高高在上、置身事外,好像看一隻糞金龜滾糞球那樣心情輕鬆,純粹以觀察這種愚蠢骯髒來打發自己的片刻無聊。「阿 Q 正傳」裡的所有人,所有事,都與他有關,直至今日也依然 relevant(只不知再過一百年會如何)。
初讀「阿 Q 正傳」,當然以為這是中國社會第一號可憐蟲,一生渾渾噩噩,自我麻木作賤,以精神勝利法來搪塞自己失敗至極的人生,直至最後被槍斃,死得不明不白。乃至於精神勝利法,也成為中國民族性的特徵之一,受到廣泛公認。
但這樣的理解,最多只是中學考試的程度。如果放在整個文學世界的人性展覽館中,阿 Q 這樣的男人,有沒有立足之地呢?
阿 Q 並不蠢,他顯然知道勢力、地位,甚至是體格、能量這些決定個人存廢的基本要素。他知道趙太爺、錢大少(假洋鬼子)、革命黨;與王鬍、尼姑、小 D 的分別。但是生活在未莊,老老實實工作,似不足以養活自己,即使在阿 Q「很會做」的時候,也是瘦骨嶙峋的。調戲吳媽不成,不但挨了一頓打,還要賠錢給趙家和地保,他只能用僅有的一條棉被,當了兩千錢 —— 實際的「受害者」吳媽沒有從中分到一分錢,只得了阿 Q 的爛衫,給她做了鞋底。
按照阿 Q 的生存狀態,如果不是仰仗精神勝利法,其實很難有活下去的意志,甚至欲望。因為村裡沒有足夠的經濟,沒有合理的分配,沒有使財產得以纍積和傳遞的方法,也沒有公正的審訊,任何時候都不是講道理的。如果阿 Q 真的「祖上也闊過」,到他這一代身無分文者,亦是常有的事。他沒飯開時,也嘗試去多家敲門找事情做,但是一概遭到拒絕,因為小 D 在搶他飯碗 —— 而我懷疑小 D 很可能是開出了更便宜的人工。
在這座村裡,賤物鬥窮人,絕大多數時候只能渾噩度日、無賴躺平,窮到只剩下一條褲子。只有一種略有希望的營生,就是在混亂的時局裡渾水摸魚,但求一夜暴發,「過把癮就死」。阿 Q 到城裡逛了一圈,突然有了倒賣布料衣服的路數,短暫獲得趙太爺正眼相看。不論革命黨在革誰的命,只要自己能夠借一時東風,便能翻身做主人。
但是很不幸,阿 Q 雖然隱約知道這個道理,但像他這般位處社會邊緣的無產階級貧農,終歸是要當炮灰,真正的肥豬肉輪不到他吃。又或者過了 100 年,吃上肥豬肉的人,比阿 Q 聰明和勤勞百倍,結果也是要吐出來。在這座獵食叢林裡,這就是蟲豸的生存之道,普通人沒有資格做人,只能做食物鏈下游的蟲豸。
寫到阿 Q 的結局,作者忽然流露了前所未有的悲憫。這一段文字,相信許多讀者都和我一樣曾有所忽略:
阿 Q 於是再看那些喝采的人們。這剎那中,他的思想又彷彿旋風似的在腦裡一回旋了。四年之前,他曾在山腳下遇見一隻餓狼,永是不近不遠的跟定他,要吃他的肉。他那時嚇得幾乎要死,幸而手裡有一柄斫柴刀,才得仗這壯了膽,支持到未莊;可是永遠記得那狼眼睛,又兇又怯,閃閃的像兩顆鬼火,似乎遠遠的來穿透了他的皮肉。而這回他又看見從來沒有見過的更可怕的眼睛了,又鈍又鋒利,不但已經咀嚼了他的話,並且還要咀嚼他皮肉以外的東西,永是不近不遠的跟他走。這些眼睛們似乎連成一氣,已經在那裡咬他的靈魂。
這一段文字才是小說的核心,即使阿 Q 這般卑賤的生命,終究也是有靈魂的,而且從靈魂深處感到了恐懼,這恐懼使他活得人不像人,周圍人群的惡意,比餓狼更甚。面對狼的惡意,他尚有一把柴刀壯膽,聊以自保;面對這些人的惡意,他一無所有,完全無力抵抗。狼的眼睛,又兇又怯,只是出於動物本能,而這些人的眼睛,又鈍又鋒利;鈍的是麻木的情感,鋒利的是冷酷的人性,他們不是動物,卻又沒有人應有的一切。如此扭曲的狀態,無法滋養任何好的東西,劣勝優汰,導致大量阿 Q 般的渣滓在醬缸裡浮沉,苟且地活過,草率地死去。
阿 Q 也是一個悲劇人物,但另類的是,他不符合古希臘戲劇的定義 —— 高貴的人遇上不幸而墮落的悲劇。他無法引起讀者的哀嘆,精神上得不到洗練與提升,反而引起的是厭惡,厭惡人間竟有如此混賬的狀態,而必須與之決絕。令人厭惡的並不是一個阿 Q,而是無數的阿 Q,那些看著他遊街,卻悻悻然覺得白跑一趟的所有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