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明:文學男人 09 —— 典範的紳士,即冷漠的帝國主義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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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4 年版本的「八十日環遊世界」;圖為劇照。

People said that he resembled Byron—at least that his head was Byronic; but he was a bearded, tranquil Byron, who might live on a thousand years without growing old. (有人說他像拜倫 —— 至少頭臉相似。不過他的兩頰和嘴上比拜倫多一點鬍子,性情也比較溫和,大概活一千歲也不會老。)

讀小說,尤其是在「嚴肅的」文學作品中,要找到一個令人喜愛的男主角,可謂難如登天,文學大師的筆力與洞察力,常如靈魂之拷問,足可令讀者飽受煎熬。

令人喜愛的人物,通常都很單純:單純的故事、單純的人生、單純的動機、單純的性格,如果這樣單純的人物可以成為英雄,那麼這個故事很可能只是一個童話。若從這個角度來看,「八十日環遊世界」的男主角福格先生(Phileas Fogg),可算是一個少有的例外。

福格先生是一位被低估的人物,正如凡爾納長期以來是一位被低估的小說家。因為他的作品被歸類為探險科幻,内容適宜青少年,再加上暢銷,顯然不夠資格躋身文學殿堂。不過時至今日,凡爾納不但得到重新評價,也引起爭議。

事實是,將凡爾納的探險小說,歸類於科幻小說,其實並不準確,其中提到的很多技術,譬如熱氣球和潛水艇等技術,在 19 世紀中葉已具備充分的條件。凡爾納本人也曾說過,他並不是科幻小說家,因為他沒有發明任何新的科技概念,他所關注的是這個世間廣袤多樣的地理面貌,旅行過程對於時空的直接感受,並試圖建立一種接近理想的美的風格。

福格先生便是此風格的縮影。

他是一個符合所有人想像的英國紳士:生活習慣簡單、刻板,如鐘錶般精確,stiff upper lip,面對困難和挑戰,總能冷靜沉著,堅守信用、不輕言放棄…… 簡直是一個 stereotype 的人板,如此人物塑造,有何文學性可言呢?

然而再讀小說的開場白,作者對福格先生的描寫,並不是一般膚淺的 stereotype:福格先生長得像拜倫,性情則是一個「平靜的拜倫」,還刻薄地補充「但他的腳並沒有毛病」。

言下之意,他是感性與理性中和的一個理想人格,一個由生活精雕細琢而成,見過世面的紳士典範。為何說他「大概活一千歲也不會老」?這雖然是誇張,卻是畫龍點睛之句:因為上乘的機械,給人就是這樣一種印象,這裡的形容,不是說福格先生像機械一樣冰冷,而是他代表了一種受理性所規範的人性,而非拜倫所代表的理想主義或浪漫英雄。

而為他全部人格所背書的,則是著名的 Reform Club:「Phileas Fogg was a member of the Reform, and that was all.」看似輕描淡寫,但千言萬語也不如這一個資格認證。

因為在維多利亞鼎盛時期的英國,其管治原則和核心價值,盡可以歸納為這等尊貴榮耀的會所。作者似乎深以為然,而且像福格先生這樣的紳士,「在聯合王國裡是司空見慣的」。或許,這正是「大英帝國」得以稱雄的根基所在,當時勇於遠航,探究世界的許多英國男女,以及偉大的南丁格爾。的確,英國女士也不例外,譬如搜集恐龍化石的 Mary Anning、波耳戰爭中的社運家 Emily Hobhouse。與世界上的人相比,他們不但有更先進的知識,也更具有人文精神,他們是軍官、傳教士、專家、翻譯、記者,也包括來到香港的熱帶病醫生。

很明顯,在今日政治正確的西方,凡爾納也是要遭到批判的。

對於這本小說,以及福格先生的形象,有一種評價相當流行:說他是一個冷漠傲慢的「帝國主義者」,世界對於他而言,只是為了在旅程中打卡,證明給其他參與賭局的會所成員,根本不需要認識和理解各地文化風俗。從這個意義上而言,他可以說是今日全球化遊客的先驅。但我相信,所有讀過這本小說的人,在他勇救阿烏達夫人,一位即將被殉葬的未亡人時,都為他捏了把汗,而且由衷感到欣喜。福格先生是否應該理解這種被稱為「Sati」的悠久風俗,而不是以自己的道德價值觀來判斷呢?

還是說,這一新時代的來臨,藉著工業革命和科學發現的力量,人文精神也隨之壯大,而此人文精神:包括人道主義、理性思考,人權平等,在爆發觀念衝突之際,可以凌駕於所謂的「文化風俗」?譬如說,不忍見女人被活活燒死,不願使任何人為奴,不能為求目的不擇手段,必須尊重遊戲規則,這些道德和行為標準,是否即等同冷漠傲慢的帝國主義?可惜福格先生的行程只經過香港,不知道他有沒有在香港見到纏足的女人,對於纏足,他又應該如何認識和理解?

當然,作為一部探險小說的主角,福格先生缺乏可以深入探究人性的素材,但是,作為一個時代的人格化象徵,他是勝任有餘。他的冷漠外表下,有的是冒險激情,願意為之傾家蕩產,他平時恪守規矩,但是有需要時,他也會毫不猶豫打破所有的規則,譬如發動一場船員的叛變 —— 恪守規矩與打破規矩的雙重性(duality),更可謂英國貴族教育的精髓。

歷史學家錢穆曾說,「大部分的人不能認識時代,只能追隨時代。」凡爾納顯然對於他的時代有足夠的洞察和先見之明,而且寄托了極大的熱情:他相信工業革命的成果,能夠改造出一個更美好的世界,而時代的英雄,是那些憑智慧和勇氣創造財富的人。他們的財富也能相應時代改變,發明新的動力、加快交通速度、電報、電話的問世,使世人之間的聯繫更加緊密快捷,得以能夠擺脫原有部族的狹隘視野,眺望更為遼闊的 horizon。

他是不是太過天真呢?我相信不是,現實雖然不可能如小說情節那樣簡單,但時代大勢的確有跡可循,他筆下的主角,無不是以勇氣、智慧、道德,來爭得命運的主動權。「好人有好報」在凡爾納作品裡,不是一句虛無縹緲的祝願,而是這些時代的勇者,憑自身人格與才能所換得的大概率結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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