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賴勇衡
攝影:Carmen So
「三子」混合了兩種敘事風格,也可說展示出從一種藝術風格到另一種風格的轉移。它是從現實到超現實:對白和情景是寫實的,舞台設置卻是超現實。點睛之處是那個可化為多種事物的道具木箱,貫串了每一場戲,引領觀眾至結局的噩夢/冥界場景,表達現實人生中的超現實荒誕。「香港話劇團」有意創新,但在演出中才能看到,有異於宣傳品上予人傳統家庭通俗劇印象的劇情簡介,效果不錯,可更放膽。
故事以「三兄弟如何處理母親的遺產」為出發點,牽涉到親情與金錢的衝突,而三兄弟各自的伴侶亦有插手干預,開宗明義是以爭產為題材的家庭通俗劇。然而編劇和導演同時亦對這主題予以反身性的解構,並對爭產劇的陳腐公式有所反諷。本文嘗試圍繞著木箱這道具來集中討論。
那木箱子在開場前便已置於台中,是一個棺材。但甫開場三個主角抬著木箱的方式已經脫離寫實:他們歪歪斜斜地抬著「棺材」,討論一千萬遺產不能平分的難題,一邊繞著那木頭轉;老二最後更脫手離開,更差點沒把「棺材」掉在地上,這便給以為他們在扶靈的人開了一個玩笑。
那木箱的象徵隨著情節而變化,代表亡母的棺材霎時變作收著財產的藏寶箱。「三子」的戲劇性不在於數學題,因為他們要錙銖必較的其不是錢,而是債——不是財債,而是情債。有一幕,大哥試圖跟二哥私下協議分產的安排,大哥背起大木箱,從台的一角吃力地搬到另一角,並將之立起來,象徵了長子在雙親俱逝之後,按傳統負起一家之主的重擔。他們的亡父是個失敗的典型,好賭欠債,使三子在單親家庭中長大。母親生前教他們理財,養育他們至成家立業,似乎是個「含辛茹苦」的典型好媽媽,但其實也留下了情感的債務,讓三兄弟心有芥蒂。大木箱是空的,是個空洞能指;但與其說各種象徵意義都能裝進去,不如說諸位角色的各種情感、期望、執著都圍繞著箱子而糾纏縛結,難分難解。
處理這種債務的方法不是放下而是分解,所以導演逐步拆開那箱子。立起來的木箱像神主牌,逝者彷猶在場,仍然影響著生者。最後三兄弟把冥鈔像溪錢般撒開,把本來的「棺材蓋」拆去,剩下一個門框,配合這場戲的詭異燈光和佈景,就像一個鬼門關。冥鈔是幾乎用盡遺產買來的(零錢用來買光酥餅分來吃),做法荒誕,卻贖回兄弟復和。大木箱作為寫實與超現實之間的轉化媒介,心思巧妙,是這劇點睛之處。
雖然「三子」有對通俗家庭劇解構的試驗,仍有囿於刻板印象之處,尤以女性角色的處理為甚。大嫂和三嫂的功能之一是為大哥和三弟各因遺產而生的思慮增加;其次就是針對「外人」,即二哥的上海女友兼生意伙伴,以「莫家媳婦」的身份撕破臉皮地排拒,先口角後動武。筆者認為此劇在女性和上海人的設計上有點角色定型,削弱了其創新性。為了男人的「面子」,女人就要作「裡子」扮「醜人」。有趣的是,「潑婦打架」這場戲,導演讓她們再三重複同樣的台詞與動作;這時候撒溪錢的三子出場,提示了三女混戰這場戲的儀式性,使其接近通俗電視劇之刻板陳套感轉為自我反諷。但三女始終是功能性的,為三子復和而作過渡。三女退場,三子在海量溪錢的包圍下舞動,仿如地獄狂歡,點出爭產之虛幻。最後他們圍著「棺材」擘餅分吃,構圖和諧,像達文西的「最後晩餐」,以超現實的形式解決現實的問題。
這看似完滿的結局,其實仍有含糊之處。超現實的處理手法帶有夢的特質,既可意指諸般煩惱之虛幻,亦可說避過了真實的難題。家事最難過之處是否這樣便可釋然?女人為何缺席於最後的「和諧家庭」景象?抑或「和諧家庭」也是一個幻象,需把女性暫時排拒?大嫂和大哥曾經就夫家/外家、你家/我家之別有所爭論,大概也是兄弟分餅之後尚待解決的難題。
觀賞場次
香港話劇團「三子」
2016 年 8 月 6 日 7:45pm
香港大會堂劇院
此文由國際演藝評論家協會(香港分會)協助統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