編劇／作者：陳永康
2.
曾經，耀明覺得自己是很幸福的。
在同儕好友之中，他自詡算是成功的。四十出頭，事業上了軌道，跟妻子穎欣生了實仔，購入了這個五百多平方呎的單位。年輕時所訂立的目標，他全部超額完成。接下來的五年，他打算跟穎欣再多生一個小孩，如果可以，他想指定女生。等到時機成熟，他還計劃自設公司大展拳腳。
然後，事情就這樣發生了，所有東西都戛然而止，他之前訂下多少鴻圖大計現在都不重要了。他們一家人好像無緣無故的墮進了行人道上的某個陷阱，而身邊的其他人 —— 可能有稍為停下腳步看顧了幾秒 —— 然後很快就像沒事般繼續過活。所謂的日常生活原來脆弱不堪，不懷好意的厄運一直如此靠近。他那個可愛透頂的兒子，就這麼從人間永遠消失。
警方經過調查後，由於事發時穎欣並非獨留實仔在家，也不涉疏忽照顧，最終只把事件定性為意外。也許有這麼一瞬間，他有責怪過穎欣。然而，看著她把紙紮高達燒給實仔，看著她歇斯底里地把暑期作業統統撕爛，精神日漸衰弱，他就沒辦法說甚麼。
事發半年以來，他辭掉工作，專心處理兒子的後事，從認領遺體、知會親友、辦理死亡證、籌備喪禮，他都親力親為。也許種種繁文縟節反倒幫助了耀明漸漸接受這一切。相反，顏容枯槁的妻子卻是從頭到尾都拒絕接受這一切。耀明花了許多時間為妻子尋求治療，精神藥物、催眠回溯、哀傷輔導、藝術治療…… 甚麼都試過，宗教組織的輔導除外 —— 因為聽說在這些宗教中，自殺的人是要下地獄的。縱使不能肯定死因，但單是想到這個可能，已教穎欣幾乎崩潰。
至於哀傷輔導小組聚會，他們出席過大大小小至少十來個。每個的流程都差不多：自我介紹，分享，聆聽。然而，相比其他參加者，穎欣卻並無半點解脫或放下的跡象，有時她甚至會將自己的痛苦與他人比較，說出類似「至少你能肯定女兒是自殺的」的話，然後場面就會瞬間變得極度尷尬，耀明只能替她另找新的小組。
有時候，他覺得她的執念像一枚永無盡頭的螺絲，在不斷扭實，無止境地鎖緊。
直到那天，耀明和穎欣出席完如常地毫無進展的小組聚會，在大堂等升降機到來 ——
電梯門開，一個中年女子旋風似的出現，只見她順手把手上輔導會的分享單張撕爛，丟進升降機旁的垃圾筒。
三人走進升降機，女子猛按關門鍵。
「這些小組真的浪費金錢、浪費時間！」
穎欣和耀明一怔，一時之間不肯定她是否和他們說話。
「前兩天的輔導小組，我也有見到你們。」雖然女子見二人不認得自己，但語氣中倒沒有不快。
耀明微微點頭致意。
女子看著緩緩下降的燈號，繼續自說自話。
「我以前也像你一樣，甚麼輔導會呀心理醫生呀甚麼方法都去試。哈，其實都甚麼年代了，還圍著一群人分享呀拍手呀……」
「也是沒辦法中的辦法吧……」耀明無奈道。
升降機來到地下，門開。
「那如果我說，有方法讓你們訂造兒子呢？」
耀明和穎欣愕住。
站在升降機外面的走廊，女子咕嚕咕嚕的舉頭狂灌膠樽裡的水，扭實樽蓋放回手袋，繼續與二人解釋。
「根本看不出真還是假，現在的生物科技真的可以做到這種地步。」女子嘖嘖稱奇，「跟他吃飯、聊天、運動，基本上當作正常生活過就可。最厲害是連反應和脾氣都九成九相似。」
穎欣全神貫注地聽著，然而耀明只想盡快結束這段對話帶穎欣回家。人造人的科技近年的確取得了重大突破，但若說投入民間應用，他覺得不太可能。更重要的是，萬一再刺激到穎欣的情緒就大事不妙。
「可是我從來沒有聽過這種東西。」
「這很正常，似乎還在試用階段。」女子微笑。
「沒關係！那公司名字呢？那間公司叫甚麼？我們想去看一下。」穎欣充滿希望，突然一把捉住女子的手。確實，相比實仔的離去，甚麼人造人對穎欣確實是更容易接受的事實。
「我看一下有沒有把卡片帶出來……」女子翻找手袋，掏出卡片，穎欣趕緊接過。
女子見耀明看來不太信服。
「我只是當隨便聊天而已，反正我自己都沒這麼多錢 —— 他們一件貨品，足夠你買半層樓了。」說到這裡，本來健談的女子都流露出一絲無奈。
穎欣聞言萬分洩氣，再也沒說甚麼，默默地把卡片放進手袋裡。
當晚，耀明半夜醒來，往枕邊一看，心登時涼了半截。
穎欣不在。
他立刻打開房門來到走廊。當他發現實仔房間門縫透出光線時，內心鬆了一口氣。他正想敲門，卻聽見穎欣在裡面喃喃自語。
實仔的房間自從事發後一直原封不動。耀明曾試過無數次想清理房間，免得穎欣觸景傷情，卻總是被趕出來。
耀明不忍打擾她的幻想，卻也不敢離開。他只能放下懸在半空的手，靜靜地坐在冰冷的地板上，聽著她的聲音。
耐心等候似乎是他現在唯一能做的事情。
—— 不，也許還有甚麼。他忽發奇想。腦袋閃過今天下午的女子。
他走回主人房，開燈，從穎欣的手袋中找出卡片。
那是一張黑底燙金字的名片，看來平平無奇，上面寫著「安寶生物科技，銷售經理 Michael Yeung」。十有八九是騙人的。他始終不相信這些東西。但來到最絕望的關頭，就算聽來多荒謬的希望，他都願意一試。
隔天早上，他致電該公司預約。那公司出奇地繁忙，耀明說明狀況後，接線職員花了不少時間才替他多擠出了一個能接見他的空檔。五個小時後，耀明準時赴約。辦公室比他想像中的要光鮮偌大得多。名叫 Michael 的職員一身筆挺西裝，坐在耀明對面忙著準備。
「那麼我先跟鄭先生你簡單介紹一下吧。」
Michael 把面前的手提電腦轉過來，上面呈現了立體的簡報內容。
「我們這款產品的主要目的，是為了讓客人重遇已過身的親人，和他們重新相處，完成心願。我們會利用最新研發的技術，分析本體的基因後複製至產品中，所以成品根本上同真人基本上毫無分別，一樣會呼吸、睡覺、上廁所、吃飯 ——」
「吃飯都需要？」
Michael 聞言失笑，「準確一點來說，不是產品需要，而是客人需要。鄭先生你想想，不會吃不會睡的話，沒有人會把它當真的。總而言之，我們盡量想在生理和心理方面，都模擬出真人的質感。」
不無道理。耀明心想，但他還是有點侷促不安，稍為調整了一下坐姿。
「所以…… 我的兒子會做的，他都可以照辦嗎？」
「沒錯。不過產品現時只能留在家中使用。始終這項技術還在試驗階段，公司不想引起公眾恐慌，希望你能夠明白。」
「假設你剛才說的都是真的……」耀明猶豫，「但這樣真的能幫到我老婆嗎？」
「我們當然不能百分百保證，但其實不少客戶都是這樣的，比方說有親人突然離世，很多事情來不及做，很多說話來不及講，他們也會租用我們的產品，好好的陪親人走完最後一程，效果比起傳統的創傷治療好很多。」
「等一下，你剛才是說…… 租？」
「對呀，整台買回去的話，很多家庭都負擔不來。我們這幾個月開始推出了租賃服務，你可以按星期計來租用。」
耀明沉吟不語，還在考慮當中。
「再說，先生你自己也想重見兒子吧？」
「不，我不想。」耀明想也不用想就回答，而且答案出乎 Michael 意料，「或者應該說，我不想以這樣的方式與他再見。」
尷尬的靜默。
「完全明白…… 那麼鄭先生也許先回去跟家人再商量 ——」家人這兩個字似乎觸碰到耀明的神經。
「—— 不用了，最快甚麼時候有貨？」
「那先多謝鄭先生。」Michael 露出燦爛笑容，「價錢方面我們現正提供迎新優惠，會是你看到現在電腦屏幕上的這個數字 —— 對對對。另外，我們還需要你提供一些個人資料……」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