煙草政治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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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1 年 11 月 17 日,美國「佔領洛杉磯」運動現場。 圖片來源:路透社

20 世紀期間,吸煙致死人數估計過億。禁煙漸成世界潮流,煙民往往以反政治化為抗辯理由。不過正如美國維珍尼亞大學歷史系副教授 Sarah Milov 著作 The Cigarette: A Political History 以美國為例所示,由煙草的普及到行業的運作幾乎無一不涉政治。

20 世紀之初,美國煙草公司(American Tobacco Company)壟斷市場,長年引起南部農夫不滿,公司後來因反壟斷法解體成多間企業,但情況並無實質改善。偽競爭下,買家以拍賣形式壟斷市場,價格時刻變動,煙草農毫無議價力,黑箱交易時有發生。南部農夫於是群起抵制,組織協會抽起煙草不賣,直至獲得合理價格為止。如有農夫違禁私下交易,不是被告上法庭,就是遭到「黑夜騎士」(Night Rider)火燒煙草田。

其後煙草農發展出龐大合作網絡,與各種農業組織、大學農業部、出版刊物如「進步農夫」(Progressive Farmer)等合作。雖然農業協會主義(agricultural associationalism)最終在 1930 年代退潮,但直接影響到羅斯福新政時期確立煙草配額制,政策甚至延續到 2004 年。種植煙草變成一種虛擬產權,按配額分發予地區精英,結果並無達致「農夫代議制度」,反而催生一種「行政寡頭與經濟民粹的混合體」。

美國維珍尼亞大學歷史系副教授 Sarah Milov 著作 The Cigarette: A Political History 以美國為例,指出煙草普及與行業運作的政治意涵。

Milov 指出,配額制本來僅屬官僚運作,行之經年,卻逐漸塑造出一種「美式農夫公民」(American farmer-citizen)的形象,煙草公司與農業組織視之為「傳統」大力宣傳,煙草農被洗白成「公民、一家之主、教會成員、社區領袖」,而非「領取政府補助的一群」。包括煙草農在內的郊區白人一邊享受政府提供的各種津貼(例如支持政府管制價格),一邊反對惠及黑人的福利政策。耕種的特權亦逐步演變成不耕種的特權:大部分煙草農出借種植權,成為尋租階級。

煙草界的遊說網絡在戰後更衝出本土,影響美國外交政策。早於第二次世界大戰期間,煙條已是戰場標準配給口糧,煙草界後來遊說聯邦政府為馬歇爾計劃和「和平食糧方案」(Food for Peace)訂下購買煙草配額,將銷售網擴至歐洲。在政客的修辭下,煙草更與民主扯上關係:「對於受戰火摧殘的歐洲人,煙草正好應其所需,為他們燃點追求美好生活的欲望,並在民主政府承諾的個體自由下實現。」另一方面,經濟學家則鼓吹煙草的稅收和促進美元交易的價值。美國重商主義就此加劇了全球健康問題。

在遊說團的長年攻勢下,煙草在 20 世紀中葉普及全美,家家戶戶都有「神聖不可動搖」的煙灰缸,然而反吸煙運動亦於同一時間興起,衍生出多個公民團體。當時由於吸煙太過普遍,而二手煙的健康危害尚未廣為人知,以致反吸煙運動要創造出「非吸煙者」(non-smoker)身份,援引以權利為基礎的自由主義,並且借用消費者運動和反文化運動的策略,以生活質素為名,視之為文化取態多於科學問題。遲至 1964 年美國衛生局報告首度指出吸煙可以致癌,煙草引致的公共健康問題才受到科學正視。

1971 年,美國丹佛大都會州立大學生物學系兩位教授,陳列比較煙民肺與非吸煙者肺部。 圖片來源:Barry Staver/The Denver Post via Getty Images

然而有科學加持,並不代表禁煙運動無往不利。Milov 借用 1976 年一宗案件說明科學根據如何不及商業利益重要:電訊商 AT&T 員工 Donna Shimp 對煙草極度敏感,一次調遷被轉移到一間充滿煙味的工場,她要求改善通風系統被拒,結果要戴防毒面罩上班。公司醫生堅持她放病假,一放就是數月,即使後來遷調到另一工場,呼吸問題依然不見改善。其後 Shimp 求助於反吸煙團體,控告管理層及工會意圖無理解僱,最終勝訴,規定職員只可在午休時間吸煙。

Shimp 休假期間,收集大量吸煙有害公司盈利與員工生產力的研究和證據,用以遊說其他企業,後來更成為營造無煙職場空間的專業顧問。案件裁決之後,其他公司試圖通過法律途徑限制該項判決的適用權,然而在陸續出現的訴訟過程又揭露濃煙會損害儀器機能,利益面前,原本不滿反吸煙運動的企業亦一改態度。在科學管理的名義下,至 1990 年,有 38% 企業全面禁煙,68% 實施限制措施 —— 對比 10 年前只有 15% 企業關注吸煙問題。

美國企業禁煙之所以雷厲風行,與 1990 年代工會勢力沒落,措施得以繞過集體談判權亦有關係。現時美國企業有權開除煙民職員,甚或以伴侶吸煙為拒聘理由,最受影響的是基層員工。Milov 認為,美國禁煙運動背景相當白人中產,「革命的修辭僅限於郊區自由主義的安全範圍」,無意間助長了保守派的政治策略,譬如列根政權的衛生局就是反吸煙的旗手,影響尤為深遠,甚至今日美國的貧富差別也多少可用吸煙作為指標比較。吞雲吐霧,都是政治的煙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