言行不一?再審奴隸主華盛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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華盛頓 11 歲即成為奴隸主,在他逝世之時,故居維農莊園蓄有 300 多名奴僕。 圖片來源:
Virginia Museum of Fine Arts/Wikimedia Commons

今年 6 月,美國喬治華盛頓中學決議移除一幅描摹華盛頓莊園黑奴苦況的壁畫,理由是內容令學生不安。美國一眾開國之父蓄奴,早已是自由大國尷尬的常識,不過比起與黑奴誕下私生子的傑佛遜,抑或坐擁龐大奴力的妻子瑪莎(Martha Washington),華盛頓的蓄奴史較少受學者注意。美國歷史學者 Mary Thompson 長年在華盛頓故居維農山莊(Mount Vernon)從事研究,近作 The Only Unavoidable Subject of Regret 就詳細披露美國國父的種種不便真相。

18 世紀的維珍尼亞奴隸市場龐大而普遍,華盛頓的交易記錄就將奴隸與一般物資並列,顯示兩者均屬財產。當 1754 年華盛頓執掌維農山莊,所在費爾法克斯縣(Fairfax)的 6,500 人口之中,有 28% 屬於非裔奴隸;而當獨立戰爭結束之際,該縣奴隸人數更增長至 4 成。

美國歷史學者 Mary Thompson 近作 The Only Unavoidable Subject of Regret 蒐集大量一手資料,梳理美國國父華盛頓與奴隸制的糾葛史。

華盛頓對奴隸的觀點雖然隨時演變,但終其一生均有蓄奴:11 歲時繼承父親留下的 280 畝農地及 10 名奴僕遺產,後來與寡婦瑪莎成婚,財產併入她的「嫁妝」,包括 84 名奴僕。其後至獨立戰爭爆發的 16 年間,華盛頓共買入 40 名奴隸;到 1799 年病逝之時,維農山莊的奴僕已超過 300 人。

Mary Thompson 爬梳大量交易資料和訪客文獻,整理出維農山莊奴僕的生活境況:主食糧為栗米粉、白脫牛奶、魚,收成時節食肉,間中添有自己種植或是偷來的農作物;衣著方面,除了制服,華盛頓每年會為男性奴隸提供一件羊毛褸、兩件長褲、兩件粗麻布衫和一對鞋,女性則獲分發一件褸、一條短裙、一對襪和兩件直筒連身裙;住宿方面,奴隸主要住在陰暗而漏水的簡陋木屋,由於有自己的後園,自種農作物可在每週市集出售,收入往往用作購置家品,考古調查就在奴隸家中發現陶器、玻璃、銀器、傢具和煮食用具。

各種資料顯示,華盛頓絕非「容易相處的奴隸主」(an easy man to work for)。維農山莊的監管細密而嚴格,奴僕的工作時間、病假紀錄、農作物用量乃至其他微枝末節,均逃不過精打細算的華盛頓法眼;華盛頓又要求奴隸不斷學習新技術,加重其工作負擔。根據不少莊園訪客的紀錄,華盛頓相比其他奴隸主較不嚴苛,但仍不時出動笞鞭。Mary Thompson 形容華盛頓更似「現代工業家」或是「效率專家」,多於「傳統溫文農夫」(traditional gentleman farmer),令奴隸由「傳統農夫」變成「典型 18 世紀工廠農民」(prototypical 18th century factory farmers)。

維農山莊奴僕所住木屋今貌。

Mary Thompson 認為,獨立戰爭令華盛頓改觀,自由信念促使其批評蓄奴。戰時華盛頓行經農業不靠奴隸經營的地區,親眼目賭黑人士兵的奮戰,接觸到廢奴主義者如約翰勞倫斯(John Laurens)和拉法葉(Marquis de Lafayette),令其拋棄固有偏見。後來華盛頓倡議招募自由身黑人入伍和不分種族整合軍隊,反映出種族融和的理念,並曾向親戚表示「日益盼望清除蓄奴權」,與拉法葉的往來書信又透露「漸進」立法廢奴的意欲,晚年更自白蓄奴是個人「唯一無可避免的悔憾」(the only unavoidable subject of regret),遺囑規定身後將釋放部分維農山莊的奴僕。

不過美國史家方納(Eric Foner)認為,華盛頓言行不一,其廢奴意願值得質疑:維農山莊的管理模式激起奴隸反抗,有消極抵抗 —— 例如刻意怠工和詐病休息 —— 亦有脫戶出走,1760 年至 1799 年間維農山莊共有 47 名奴僕逃逸,其中有在獨立戰爭時期投靠承諾廢奴的英方。華盛頓在戰事結束之後,向英軍代表 Guy Carleton 要求引渡從莊園逃脫的奴僕,對方拒絕,並稱剝奪奴隸已被承諾的自由等同「違背公眾信任,行為可恥」(dishonourable violation of the public faith)。

John Trumbull 畫筆下的華盛頓與近身奴僕 William Lee。 圖片來源: Metropolitan Museum of Art/Wikimedia Commons

此外,還自家奴隸自由不等於廢除奴隸制,儘管華盛頓不無「體察」奴隸處境的表現 —— 例如打包販賣不致拆散奴僕家庭 —— 但他在公共層面未曾提出廢奴建議,甚至有份延續奴隸制度。擔任總統之時,華盛頓為繞過費城 1780 年訂立的漸進廢奴令(奴隸於境內逗留半年將可獲自由),將奴僕來回運送維農山莊與城鎮,以此「瞞騙奴隸和公眾」。華盛頓任內又簽署引渡奴隸法,以及向英國施壓遵守終戰巴黎條約,要求英方歸還掠自美國人的財產,包括奴隸。

Mary Thompson 為華盛頓的公開沉默提出不少辯解理由,例如華盛頓長年受債務纏繞(買入英國大量奢侈品),連前往紐約赴任就職總統的旅費也要籌借,釋放奴隸或導致家庭財務危機;又例如目睹憲法會議上的廢奴爭議,恐防議題會引發新生國家的分裂。不過,富蘭克林亦是與會者,無阻他 1790 年連署向國會提出廢奴議案。再者,華盛頓並非釋放自家奴僕的孤例,獨立戰爭尾聲時候,維珍尼亞州已立法容許莊園主毋須經由官方特准即可釋放奴僕,不少奴隸因而獲得自由;北方州份更興起廢奴潮,先後立例訂明奴隸年滿 28 歲即獲解放,及至 1810 年,有 4 分 3 非裔美國人已是自由身。

整理完華盛頓蓄奴史,Mary Thompson 對美國國父評價依然極高 ——「雖非完人,但絕對是歷史偉人」—— 並提醒不應用今日的道德標準衝量另一時空的人物。然而在華盛頓身處的時代,奴隸問題絕非小眾,道德爭議亦不見得較諸今日溫和。對於 Mary Thompson 舉例證明華盛頓甚得奴僕民心,以致當中有人在獲得自由身仍自願返回莊園工作,方納反舉一例,說明「善待奴隸」一類說法早應淘汰:美國內戰結束之後,蘇格蘭大臣 David Macrae 出訪列治文,遇見一名前奴隸向他投訴不公經歷,但承認自己不曾遭受鞭笞。 David Macrae 問這位自由人受過甚麼殘酷經歷,答覆是:「我被殘忍對待,因為我被當成奴隸。」( I was cruelly treated, because I was held in slavery.)從古到今,都無所謂「好奴隸主」。